《陨落之源》摇山

1、前章01

　　暮川的雪森里，一大一小两个漆黑的人影正穿过一条荒芜的小道慢吞吞地走来。

　　不过是冬季里的第一场雪，就已经下得这样声势浩大。足足一周的时间里，轻薄的雪片早已在贫瘠的土地上堆积起厚厚的一层，细雪在低温下凝出好看的棱角，温柔贴上灰败光秃的枝干，弯曲细长的冬青枝桠挣扎着向天张开，像是要接住这些从天而来的飞雪，成为彼此抵死相偎的恋人。

　　男人紧紧拉住身旁仅及他腰腹处的女孩，锐利的轮廓绷得如同刀锋，嘴角抿成一条直线，上边挂着拉碴的胡子。一条丑陋的疤痕从左侧额角越过鼻梁骨，最终深深止于右耳，而本是木讷的长相也由此带着一股子戾气。

　　也许是男人刻意放慢了脚步，女孩跟得并不吃力。她伸手拉了拉包裹住了半张脸的绵软的围巾，露在毛茸茸的帽檐下的一双眼睛飞快向上瞅了一眼男人，而后又偷偷将围巾拉下来少许，直至露出被捂得泛红的双颊和一点小巧的下巴。她好玩似地朝空中哈一口白气，看着它们在冰冷的空气里快速凝成许多细晶，便抿着嘴笑眯了眼。

　　男人余光里瞄到她的这些小动作，皱了皱眉，低声说，“围巾围上。”

　　“可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雪，”女孩小声争辩道，“嫠河也没有这样干净的空气。”

　　“你身体不好。”

　　“就一会儿？”女孩伸出另一只手，比了一段拇指盖大小的距离，“一会儿不会有事的。”

　　男人没再说话，这对于女孩来说就如同默许。她轻轻地小跳两步，把另一只手也挽上男人的胳膊，抱得紧紧的。

　　大雪纷纷扬扬地兜头而来，顺着风，从二人的身周擦过。

　　“大叔，我们要去的地方是怎样子的？”

　　“是座漂亮的城市，”男人想了想说，“在那里会很安全，没有外面那些怪物。”

　　女孩的眼神迅速雀跃起来，“那里也会有暮川这样的大雪吗？或者是嫠河那样长长的水道？”

　　“那里有很多像你一样的孩子，也有好吃的蛋糕。”男人像是想了想，分余的停顿里大抵回忆着有关于那座城市的记忆，语气也由而拉长，低低的带着沙哑与思索，“那里有一座高塔，一直延伸到天上，抬头就能看到近在咫尺的星河。一年四季，不会有过冷或者过热的天气，不容易再在转季的时期又染上疾病。还有头顶上的蜂巢屏障，夜深的时候抬头看去，可以看到它们衔接缝隙里透出来的蓝光……”

　　“那……”女孩有些紧张地拉了拉男人的袖口，“大叔会陪我一起吗？”

　　男人低头看了看女孩，轻声说，“等出了雪森，沿着狭道可以到达一座山庄，那里会有人把你送到那座城市里去。”

　　他笑了笑，或许是想到了什么美好的事，表情骤然柔和下来。他低头替女孩把围巾重新拢好，“我把事情办好就去找你。不会太久的，我保证。”

　　察觉到女孩迅速低落下去的情绪，男人有些无奈地弯了弯眼角，大手在女孩头顶拍了拍，“累了吗？我背你。”

　　女孩扁了扁嘴，弯身俯上眼前半蹲着的男人宽阔的背，双手圈住他的脖子，把冻得冰凉的鼻尖埋进男人的后领，仿佛全世界的温柔和眷恋就停留在这里。

　　背后女孩的呼吸不一会儿变得绵长。男人小心翼翼地将她向上托了托，垂头一步一步走着。周遭的景色由漫天飞雪渐渐变成稀疏枯黄的老枝，再而连干瘦的枝条都消失了，只余下生满了黑斑的空心树桩和披在两人身上的稀碎星光。

　　不知何时，男人停住了脚步，女孩适时转醒，半眯着模糊的眼，在看清越过男人发顶之外的世界时忍不住睁大了。她小小的惊呼一声，却不敢说话。

　　在他们眼前，是暮川山庄的万家灯火，黑夜厚重地遮掩了泰半面貌，却挡不住明灭跃动的光线。仍有晚歇的人在寂静中掩门，开合间拉出陈旧木板耄耋老人一般的叹息，门锁轻轻落下，还留有翁然余韵。

　　顺着长阶爬到山庄的半山坡，才来到此行的临时目的地。

　　不大的院落门口，通红的灯火一左一右坠在雕着细纹的石柱两旁，再而下是一段窄窄的青石板阶，两旁存着厚实的积雪，在夜里微弱地透着晶莹的亮光。

　　男人将女孩放下，伸手扣开了门板，里头有人开了锁，门板顺着男人的力道向里缓缓豁开一道光线。

　　女孩怯生生的站在男人身后，此时好奇地向一旁探了探头，正好看见大敞的门板后晃悠在屋顶中央的一盏水晶吊灯，吊灯倾洒下来晕黄和温白的光，落在地上形成细碎的光点，仿佛一地碎金碎银。

　　满头白发和皱纹的老人半侧着身站在门后，浑浊不清的目光透过一层厚厚的镜片落在男人身上，停顿少许后就转至女孩的脸上。

　　女孩有些怕生，触到老人的目光，立刻向右迈了一小步，将身子完完全全地藏在男人的身后。

　　男人揉了揉女孩蓬乱的头发，“外边冷，我们还是先进去吧？”见女孩又在拿眼睛偷偷瞄那个陌生的老人，男人像是意识到什么，耐心地解释，“这是我的父亲，他会平安带你到凛州。”

　　她突然从男人身后走出来一点，抬头一板一眼地开口：“你好。”

　　语气生硬得听起来有些冷漠，表情倒是格外恬静认真，只是一只手扯紧了男人的衣摆，拉得有些变形。

　　老人沉默伫立着并不作声，片刻后才轻轻咳了一声，朝屋里退了一步。

　　不大的房子，虽然地处偏僻，内里的装横竟然难得精美并且细致。柔软的棕黑色地毯铺开一面，靠近壁炉处是一方烟黑色的石头小几，一张三人座的白灰色沙发呈环形将摆在中央的小几围了半圈。

　　“房子喜欢吗？”

　　女孩眨了眨眼睛，点点头。

　　这里会是她近几天暂住的地方，看起来温馨又舒适，只是她不知道男人会陪她多久，也许会再呆上一两天，又或许今晚就走。

　　“何暮。”

　　男人望过去，站在门边的老人拄着短杖，厚重的大衣披在肩上，宽松地敞着，在地上圈出一片阴影。

　　女孩攥住衣摆的手被男人轻轻拉开了，她的安全感被打散，只能无助地握拳。她知道男人要跟他的父亲谈话，她不能凑近去听，于是兀自站在原地，目光盯紧自己沾了些泥泞的鞋尖。

　　那头，老人从裤袋边摸出一卷烟，点着后凑上前吸了一口，缓缓吐出一个烟圈。他眯着眼打量眼前的男人，不紧不慢的说，“凛州的层塔已经规模成型了，从这里到佑城还有一段不远的距离，我们希望你能抓紧点。”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我这回能歇多久？”

　　“今晚就得出发。”

　　男人的目光有些诧异，却没说什么。

　　老人移开目光，低声说，“小繁没剩多少时间了。”

　　从一楼通向二楼的旋式楼梯边，一个少年突然趴在栏杆上向下看过来，见到正乖乖巧巧站着发呆的女孩时，倒像是很惊喜地抬了抬一边的眉毛，露出一个邪气又好看的笑容来。他三步做两步地跨行下了楼梯，女孩被这动静吓得缩了缩肩膀，惊疑不定地看着来人一个溜烟在自己跟前停下。

　　“你好我叫叶繁。”

　　女孩睁着一双眼睛盯着少年看，明显抗拒又不知所措的表情。少年察觉到女孩的情绪，笑了笑说：“是第一次来暮川对吗？”

　　女孩始终抿着嘴，嘴角微微扯下，带着谁都不明白的固执。

　　男人分神间留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开口叫了一声女孩的名字，“安安。”

　　女孩看向他。

　　“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可以不说，但是面对友好的善意，你至少应该报以同样的回礼。”

　　女孩犹豫了一瞬，或许是为自己的不礼貌而感到懊恼，皱了皱眉头，这才试探性的开口。

　　“我叫秦安眷。”女孩在空中划了划，“就是这个‘眷’。”她小心翼翼地抬头，眉头深深皱起，用极小极小的声音对少年说，“我知道你，我见过你。”

　　仍然站在门边的两人，一个抽着苦艾味的香烟，一个低头翻着一叠白色的纸张。

　　良久，男人才皱着眉头将手中翻乱的纸页整理好，低声说：“最后这个人……太难了。”

　　“有几成的把握？”

　　“一半一半吧。”

　　老人顿了顿，“任务交给你不是为了这二分之一的概率。”

　　“你们也没有别的选择了，”男人扯起嘴角，“除了我，你们还能派谁来？那个蓝眼睛？还是小繁？”

　　话一说出来，两人都是寂静不语。

　　良久，老人才吐出一口烟，“如今的境况，要找出一个良性异变的人都如同大海捞针，最后这个人的异能是目前有效异能的最强级。他的加盟，层塔是势在必得，假如你没能顺利带他回去，那么下一个被派去的就是小繁。”

　　男人将资料叠了叠，从老人的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哧”地一声点燃了，而后低声说，“你知道我不会让小繁去的。”

　　老人微咳了一声，“时候差不多了。”

　　叶繁朝他看去，老人偏头向何暮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少年沉默了一瞬，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包装精致的糖果放在手心，递到女孩的眼前，笑意吟吟地说，“要跟我一起去二楼看看吗？那里有你的卧室，还有今晚要睡的床铺。”

　　秦安眷愣了愣，意识中迷迷糊糊地将一切连成了一根线，而答案呼之欲出。她于是有些委屈地看着少年手心中的这颗糖果，蓝色的玻璃纸拧成蝴蝶的模样，中间鼓囊囊的勾勒出糖果圆滑的形状。

　　“大叔要走了对吗？”

　　秦安眷说话的声音很小，像是怕被何暮听到而特意放轻了，如同耳语。

　　叶繁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揉一揉，说，“他会希望你乖一些。”

　　秦安眷点了点头。

　　她努力克制住自己想要回头的冲动，伸手从少年手里一把抓过那颗糖果。

　　等叶繁把秦安眷带上了二楼，男人这才重新转身拉开那扇门。屋外的寒风瞬时间灌进来，将两人的外衣鼓吹得猎猎作响，男人眯着眼，感觉到脸上冰冰凉凉的一道道雨线，“啧”了一声，嘟囔了一声，“雨夹雪啊……”

　　老人抬头望了望天，深深地皱紧了眉头。

　　“路上小心些。”

　　“我会的。”

　　“给你拿把伞？”

　　男人却一摆手说不用，将兜帽往下扯了扯，回头看了一眼老人，“天冷的时候每晚记得泡泡脚，别总嫌麻烦了，让小繁帮你。”

　　说罢，也不管老人已经拿到手递过来的长伞，一低头便冲进了夜色中，一眨眼就不见了。

　　老人紧了紧裹在身上半搭着的大衣，倚在门边缓缓呼出一口长气。不知道站了多久，他才回身走进老房子里，将门轻轻落了锁。

　　二楼，秦安眷落后叶繁两步慢慢跟着，在路过一面小窗时，她突然停住了脚步，侧头看过去。

　　小窗外是乌漆麻黑的一片，风声呜呜吹过，带动着玻璃嗡声颤鸣。

　　叶繁给她的糖果她还没来得及吃，此时就被紧紧的抓在手里，硬糖生生嵌入手心，硌得生疼。

　　走在前方的少年察觉到女孩停住的脚步，他回身走来，轻轻地蹲在女孩身边，伸手指了指秦安眷蜷成拳头的一只手，“尝尝看？”

　　秦安眷下意识收回了目光，看了看掌心蓝色的玻璃纸，犹豫一会儿后拆开了，将那颗圆溜溜的蓝色糖果含进嘴里，浓郁清甜的果香味霎时间从味蕾蔓延开来。

　　“好吃吗？”

　　“嗯。”

　　“那我们走吧，去看看你的房间。”

　　女孩眨眨眼睛，将另一只手放进少年朝她伸过来的掌心里。

　　“秦安眷这个名字很好听。”

　　“是大叔给我取的，说是一生幸福安定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