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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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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我一直搞不懂秦森的钱是从哪儿来的。他冠着这个笔名写的稿子大多数都会被退回来,有的比较礼貌会附上一封回复信,有的只给他寄回干巴巴的稿件,有的干脆连回复都不给他,反正也不会发表他的稿子。秦森倒是好像从来没报过希望一样,每次收到寄回来的信件看都不看就扔在桌上,每次都是我给他拆再报告结果。
最开始我以为是他在这方面比较怂,都不敢亲眼看看自己是不是投稿成功了,但是他的态度都是很坦然的无所谓,没有夹杂一点强颜欢笑的元素。
只有很那么几次他的稿子被采用了,都是不知名的小杂志,稿费也非常有限。他一般都直接扔给我当零花钱,被我全部存在了一个铁盒子里,存了这么几年下来里面也没超过五百元,每次数钱的时候我都替他心酸。
就写作这方面,他肯定是赚不了钱的。而他驻唱所得的工资也不多,支撑一个人在此地的生活没什么问题,但是再加上一个我和一只“非常大”——“非常大”吃的猫粮还都是昂贵的进口猫粮,配比精确富有营养——就非常不够了,紧巴巴地凑活着能勉强熬过十来天,“非常大”会一马当先地用猫粮钱把我们家掏空。
就我个人的想法,我猜可能是他死去的爹妈比较有钱。
因为他此时正在我面前靠着吧台,一手揽着一个娇滴滴的女孩,不动声色地把满脸通红地我往旁边拉了拉——由于我在整个酒吧都颇为独特的身高,我的脸经常会被往这边凑的小姐姐们丰满的胸口蹭到。
女孩点了一杯酒,靠在秦森的胸膛上,娇笑着问:“G,你们这些搞艺术的人都是靠什么吃饭的?”
秦森半眯着眼睛笑,姿势非常之放荡,脑后的小揪揪几乎是荡漾着晃动着,他懒洋洋地说:“靠什么?靠遗产呗。”
他扭头对调酒师说:“安德,来杯白水。”
被叫做安德、耳朵上坠了起码四五个亮晶晶的耳坠、满脸冰冷的男人看了我一眼,飞快地倒了一杯温水递过来。我觉得这人看上去就不大好相处,没想到他忽然朝我笑了笑,脸旁露出一个很浅的酒窝,一瞬间简直是春暖花开,“你亲戚的小孩?怎么给带这儿来了。”
秦森说:“嘿,这是我儿子,我跟他长得多像啊。”
安德对着秦森立刻又恢复了满脸冰霜,英俊的眉目像硬邦邦的冰块一样戳都戳不动,“不像,你没他可爱。”
我慢吞吞地喝了一口白水,一是搞不懂为什么在我六岁的时候就开始教唆我喝酒的秦森为啥还要给我点白水,二是搞不懂我哪里可爱了,我头发不是剪了吗?不是看着挺吓人的吗?
女孩笑盈盈地弯下腰,我的视线对着她饱满而富有哲理的沟壑,大脑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甚至连脸上被摸了一把都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她说:“好可爱啊这小孩,眼睛这么黑睫毛这么长!我太嫉妒了。”
我脸红得要冒烟,赶紧转过头喝了一口水,结果被疯狂地呛住了。秦森“啧啧”地给我拍着背,“看你脸皮薄的。这真是我儿子,跟我小时候一样可爱。”
安德扬了扬眉毛,那女孩跟着愣了一下,慢慢地直起了腰,有点不可置信地问:“你认真的?”
秦森撩起挡住眼睛的头发,指着自己的眼睛说:“认真的,你看他那睫毛,是不是跟我的一样长?”
话音一落,女孩毫不犹豫扭着臀转头就走,高跟鞋铿锵有力地踩在地上混进人流里。秦森冲我耸了耸肩。
“我靠。”后面冒出一个震惊的声音,一个笼着宽大的棒球服染了一头紫毛的女人弹了弹烟灰,张大嘴看着秦森,“你他|妈还真有个孩子啊?屌。”
我咳完了抬起头,看着走到面前的紫毛一马平川、宽阔辽远、毫无凸起的胸口,暗自松了一口气。
秦森不客气地扯下她嘴里的烟,非常虚伪地说:“这里还有未成年人呢,别抽烟。”
紫毛“切”了一声,熟练地从棒球服兜里掏出一盒烟扔给秦森,“就知道蹭爹的烟。”
秦森背脊靠着吧台,脚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拍子,点燃的烟在他手指间巧妙地调转了方向,然后被扔回了紫毛的手里。两个人明显是配合良好,一来一回都没有碰着点燃的烟头。打火机声音一响,秦森点燃了烟,两个神经病同时从鼻子里满足地呼出烟雾,看上去犹如两个冒烟的火车头。
安德翻了个白眼。
满足了自己烟瘾的倒霉爹终于有空管我一下,他拍着我的肩膀笑着说:“来,花花——”我面无表情地踩了他一脚,“咳——昭哥,马仔我给你介绍。这位只对你这种小孩子和颜悦色的调酒师就叫安德,这个刚刚自称是我爹看来很想当你爷爷可能还追求满脸皱纹的紫毛就叫紫毛,是我们的键盘手,你认识一下。”
紫毛吸着烟瞪了秦森一眼,然后笑嘻嘻地问我,“怎么样小朋友,姐姐的名字好记吧?”
“……”我说,“你真想当我爷爷?”
紫毛明显被呛了一下,秦森在旁边“嘿嘿嘿”地笑起来,朝我比了个大拇指,“父子同心。”
我木着说:“爸,你这种带孩子的老男人在这里是没有任何市场的,不如去准备唱歌。”
“……”秦森说,“能不能给你爸点面子。”
我心想:“你让我,一个刚刚取下胸前佩戴着的红领巾的少先队员,跟你来到这种烟酒场所,一来你就当着我的面搭上了一个妹子,还表现出一副情场老手的样子。我受到巨大冲击的心灵只做出这种反应,就已经很给你面子了。”
这个酒吧并不在我们住的地方附近,我跟秦森坐着高峰时期的公交车晃过了三分之一的站点。黑压压的人头拥挤在车厢里挤压着燥热混沌的空气,我跟他下车,到车站旁边的馄饨店里吃了两碗热乎乎的馄饨期间被剽悍的老板娘骂了一顿,说那边那位先生您能不能别抽烟,长得这么帅就不能别让烟雾遮挡我们观赏您的视线吗?最后顶着满头的汗到了酒吧。
紫毛叼着烟乐了,“你家小孩还挺好玩。”
秦森说:“小狼崽子一枚咯。”
我说:“啊!”
——一脸苍白像幽魂一样的老板无声无息地飘了过来。他头也不抬地玩着手机,上面显示短信的发送界面,“G,你该上去了,我先回去补个觉,你等会帮我关个门。”
说着浑身羸弱无力地又飘向了门口。秦森一伸手拦住他,“大哥,你歌词写的怎么样了?”
老板转过那张面无表情的丧脸,从口袋里掏了一张皱巴巴的纸扔给了秦森,轻烟一样飘出了酒店,留下愁苦悲痛的热恋中人的背影。
紫毛目送着他远去,随口问了一句:“他还在网恋啊?”
秦森说:“没,最近好像跟他网上的那位女神吵架了,胆子真是太肥了。”他低头展开那张纸,皱着眉辨认上面的字,“……她就像公共厕所一样冷漠,欢迎所有付得起一元钱的人,却从来不挽留脱下裤子的爱情……写的什么狗屁。”他转手就把那张纸扔到了一边。
我喝了一口白水,不是很懂大人们的世界。
秦森上台了。他身后的紫毛摇摇晃晃地甩着肩膀跟着走了上去,旁边黑黝黝的阴影里跟着也上去了两个人。他们四个人站在舞台中央,风格各异地朝下面鞠了一躬,秦森对着话筒笑着“喂”了一声。酒吧的气氛立刻热烈起来,许多人放下手中的酒纷纷站起来朝上面吹口哨,有人举起两根荧光棒高高地挥舞着。他们喊着台上人的名字。
四个人各就各位,灯光黯淡了下来,而一束炽白明亮的光如雪花般打在了秦森的身上。他坐着,面前放着话筒,抱着吉他,低头看着自己翘起的脚尖,没被束上去的头发垂下了遮住了他半边面孔。
他在深浓的阴影里与耀眼的白光里张开了嘴。就在那一瞬间,仿佛整个酒吧被一双安静的手死死压住了,所有人的声音消失在一秒之内,原本充满话声的嘈杂之地呈现出几近屏息般的等待。
秦森的歌声响起。于是风穿过空旷的山谷掠过林梢。
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秦森的歌声,那是我从未见过的一面。他唱的是刚才被他丢掉的纸上写的歌词,“她就像公共厕所一样冷漠”,他唱着那首被他亲自批为狗屁不通的歌,歌声低沉而冷漠,却又带缠缱的绝望与渴求。
像是个冷眼旁观的人,嘲讽着女人,却几近痴迷地渴望着她。
我愣愣地听着他的歌,以至于都没有听见有人叫了我好几声。直到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一扭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极深的眼睛里。
在此前我被女孩们丰盈而大片裸露的胸口每撞一下,脑子上的血条就会减少一点。而在与他对视的瞬间,那血条如同开闸放水一样哗啦啦地泄到了底,剩了个苟延残喘的血皮艰难地扒着血条框。
“小孩。”我听见面前人的声音,他穿着贴身的黑色工字背心,额头上带着汗滴,凌乱的黑发沾在额头上,“开始多久了?”
我听见自己僵硬的声音:“刚刚开始。”
他松了一口气,“那就好。”然后伸手在我头上揉了揉,嘴角轻轻勾了一下,“乖。”
他走向舞台。他还是个少年模样,摆着宽阔的肩膀,走路的时候背部有点懒洋洋地弓着,背脊如厚雪下起伏的山峦。脚长步子大,他穿过重重拥挤的人群,像呼啸的风一样走到了舞台之下。
而此时秦森的歌声一顿,目光飞快地往旁边扫了一眼,台下的少年朝他举起手,鼓点快速激烈地响起,秦森半眯着眼睛笑起来,把话筒扔了出去。
人们惊呼而雀跃,话筒在空中打着转飞下去,划过一道光滑的弧线无比准确地掉到了少年的手上。
灯光打了下去,照亮了他所站的圆形区域。
他在光中的侧脸凛冽而锋利,眉毛微微地挑起来,漆黑的桃花眼拉出多情而叛逆的线条。
然后他唱歌。
我感觉到自己的小指微微地颤抖起来,而后牵连到了整个手掌,以至于整个胳膊都开始发抖。最后一点血皮轻盈如飞鸟一般地退了下去,血条框永远地消失了。
——而毫无预兆的下一秒,空气忽然像凝固了一般黏稠,我的呼吸与心跳滞在半空。秦森猛地站起身来,失态地跳下了舞台,脚步踉跄地奔跑过来,双手用力拨开人群,那姿势竟然像在深海里溺水的人极力地挥着手妄图扑腾到海面的动作。
人群还没来得及骚动起来,紫毛立刻也跟了下来,少年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切沉寂在死亡般的寂静中。
我顺着秦森震惊的目光转过头,向后看去。
一个站姿挺拔的女孩,穿着重重叠叠繁复的裙子,正推开了酒吧的门想要进来。
她鲜红的发带与高跟鞋显眼地抢夺着视线,可我的目光还是紧紧地锁在了她的腹部。
被宽松而高腰款式的裙子挡住的、高高隆起腹部。
再下一秒,一个男人急匆匆地出现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帮她推开了玻璃门,亲密而关切地扶住了她不便行动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