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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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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何英以叙家常为情由,在邓家盘桓了几天。每日凌晨六点,荀双凤急匆匆地挽着手袋,去开老年人医疗保健大会,还能时常领取些免费的药品。大会过后,约莫十点钟为一家子张罗早饭。常在饭后的当口,坐在电火箱里侍弄着一大包的药品。于心慈无心去外面游玩,钻在那熙熙攮攮的人群里。荀双凤常打趣于心慈的饭量就像猫儿食,一抬眉瞥见于心慈坐在对过的沙发上,笑咪咪地说:“你千万别嫌弃他老了,他并不是随意的人。先前院子里有人介绍女孩子给他,那女孩子还是坐办公室的,可他却一点都不上心,倒是你姑妈一向他说起你的事,他却有点怦然心动的。”眼前的荀双凤瘦瘦怯怯的,一头零稀的白发。话音完了,荀双凤却还是满脸笑意。于心慈不以为意地立起身说:“姑妈,我不在乎年龄的。”荀双凤也跟在她身后,几乎快碰到她的胳膊了,咕咕哝哝地说:“千万别嫌弃他的年龄。”
邓德林早已去搓麻将,偶尔回家一趟,两位老人家又嘀嘀咕咕开了。邓德林耳背,耳背也是一种福音,各说各话。
七八十年代,邓德林因工作调动的关系,上了市里,在一所实验小学教书。入市的那一年,邓正勇入高中部学习。荀双凤手指上套着个钥匙扣,徐徐地向于心慈说着家史。
“姑妈,您那时兴自由恋爱吗?”
“我们算是吧。那时还在同一个院子里,他舅舅把我介绍给了他,他看我这人还行,就结了婚。他当时也没什么钱,就跟着他挖田场。九十年代的宣城市还是个贫困市,近来才发展起来的。”
“姑妈,这都算得上大城市了。”于心慈插了句嘴。
“呵呵……你说的好听。这哪算什么大城市呢。我和他结婚,嫁妆就那缝纫机,自行车,还有几件的确良料子的衣服。当时这种料子算得上是最好的。”于心慈听她娓娓地道来,仿佛亲临她那个时代。六十多岁的荀双凤细数往事,竟如历历在目。邓家的烦琐家史在于心慈的脑海里徐徐明晰起来。
“你以前那位是干什么的啊?工资有多少呢?”
“他……”于心慈迟疑了下,才缓缓地说道:“他每月工资都有万余。”
“呵……那邓正勇的工资就没有你老公那么高了,每个月才三千块……你以后还是来我们家,好吗?”荀双凤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仿佛等待着天神的法令。
于心慈觉这话令人匪夷所思,自己还没有与他开始谈恋爱,更何况邓正勇对自己的态度却是那么冷淡。于心慈不择言地说:“他这人脾气挺好的。就是不大爱说话,对我太冷了。”
这时,邓正勇送进来一箱葡萄。
荀双凤又是笑嘻嘻地进了厅堂,与邓正勇轻声嘀咕着。
那卧房的门口正对着逼仄的厅堂,于心慈坐着依门而放的床。时而有一两句话飘忽进于心慈的耳里。秋葡萄泛紫,没成想,在乡下大院子的前头,他们一家种了些自吃的葡萄。
“你也与她亲热亲热……”这是荀双凤低微的声音。
厅堂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又是那令人熟悉的沉默声。
邓正勇一向对这两段婚事很隐讳,几乎不向任何人提起具体情由。两段情事皆作云烟散,就让它随尘埃淹没,从此三缄其口。这四十多年来,自己枕头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命中情路坎坷,一晃就是四十多岁。人生已过半,佳偶难觅,人生还剩多少时间用来经营爱情。爱情对他而言,尽是些奢侈事。先稳妥地进入婚姻,再日久生情,相濡以沫。邓正勇的心随爱起,也随爱乏,他的灵魂早已日夜痛楚,早已伤痕累累。若心也如九尾狐般有三次生命,那么他的心已死了两次。
有次晚饭后,于心慈围在于何英身旁,支颐不语,看着于何英抄写五行属性婚配表。黯淡的灯光蒙在于心慈肉嘟嘟的脸颊上。
“姑妈,你看我的婚……”
于何英断然地打断她的话,头也不抬地说:“不用看,你和他是双木,双木林大富大贵。”于心慈心头掠过一丝甜滋滋。
灯光昏昏暗暗得,久了,于何英觉得抄写实在太费眼神,偏过头对于心慈说:“要不你帮我抄写抄写吧。”
于心慈欣然地答应了,选了一个灯光足的角落,一笔一画地认真抄写着。她做事,向来不怕吃亏,只怕自己不够努力。
寂静的厅堂里悄无声息,荀双凤早已上广场去跳老年保健操了。嗤嗤的落笔声,昏黄的窗户,飘进来踏踏的上楼声,夹杂着婴儿的哭闹声。这甜蜜的哭闹声是父母最甜蜜的忧心。邓正勇没有尝过作父亲的滋味,他又何尝不盼着那声哭闹。于心慈脸色渐渐起了红晕。
晚上九点多时,外出看牌的邓德林归家了。外面泼喇喇一阵疾风骤雨,于心慈记起晾在阳台外的衣服,却又寻不到撑衣架。正惶急地遍寻各处,只见邓德林举着撑衣架,早将她的衣服收了进来。于心慈出神地望着摊在床上的衣服,内心不免掠过一丝感动,一个将近七十岁的老人却能帮你做这些微末事。
“这字是谁写的啊?”
“于心慈写的。”
“这字写的不错啊!”邓德林啧啧地称赞着于心慈娟秀的字迹。
于心慈心头喜滋滋的。
环目这间不足八十平米的房间,热水器年久失修,门把手的锈迹斑斑,乱糟糟的一团,陈旧失色。一大堆书籍四处乱塞,还能依稀看到过往书香世家的痕迹。墙壁上歪歪斜斜地挂着张裱了红木框的相片,暗淡红底,一坨黑影模糊不清。于心慈凑近前去,细细地辨认着。是邓德林头戴一顶瓜皮帽,穿一身黑色的中山装,背后是天安门广场。原来邓德林还爱到处旅游。于心慈禁不住问了一声:“姑爹,这是哪里呢?”
“呵呵……这个嘛,以前到北京游玩时照的。”
那年邓德林大学刚毕业,正值网络兴起。他心存高远,满怀雄才大略,对邓德林说:“爸,我想抓住网络机遇,上北京市里,去开一家网络公司。”邓德林欣慰儿子有如此大志,连声说好。踌踌满志得,邓正勇孤身一人带着全部的家当上了京城,当起了北漂一族,准备在网海里捞人生的第一桶金。说起往事,当年那股热血还是会在身体内沸腾,但片刻即是五内凄然。创业失败后,不甘心命运欺人的他又南下创业,几经命运的流离颠簸,几经命运的百般捉弄,所有命运的碰撞消磨了他的锐气,他才接受命运无情的安排。
“哎,我几次在电商的世界里摸爬滚打,却始终被浪头打回来。去年,马云的公司在纽约证券所上市时,若我坚持下来,估计也超过他了。金钱分配太不均了,富人永远是那么富,穷人依然是那么得穷。”这张老照片蓦然得触动了他,想起这些年的苦楚,为梦挣扎,竟是一经世事周折,便再也无法借着青春的热血在商海里激游。一腔壮志也化为虚无,希望自己子女含着金钥匙的梦想也化为泡影。
“如果不是他的高中同学来上网,告诉他城管局招可入编制的城管员,估计邓正勇还在到处浪荡了。”荀双凤接了口,淡淡地说了一句。
于心慈微微地对他们一笑,说:“至少你有份稳妥的工作。”于心慈本想把“虽落得个人财两空”说出口,硬生生地被她逼到肚里去了。蹉跎半生,志气全无。面对着眼前这个颓丧的中年男人,于心慈不免想起命运半数竟是天注定,只是自己面对诡谲的世事,也茫然,不知如何去安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