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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休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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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玉无痕面前,他却熟视无睹,自顾自地斟酒举杯,那握着杯子的苍白而修长的指,已经开始颤抖。我一把夺过他的酒壶,仰头张口,就壶而饮。猛然浇下的烈酒,溅洒了我一脸一身,入口辛辣,逼呛得我咳嗽连连。他勉力探身,想要拉住我袖口。呛啷一声脆响,我扬手将那酒壶抛出,跌作粉碎。
“你想喝酒,我陪你喝。”我回眸看他。自许久以前他的那次醉生梦死之后,他便很少喝酒,更不用说如此猛烈的酒。他醉眼迷朦地望向我,眼眸深处却有蒙蒙水雾。
“战争结束了,平西王已死,我这个叛臣的儿子对你而言再无其他的用处了吧?!” 男子直直看我,已经苍白如纸的脸色,越发白得怕人, 我心中惨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原以为——”男子目光恍惚,“这样长的时间,你对我总会有些情谊——” 他忽而一笑,跌坐回椅上,鬓发散乱,神色凄迷,“是啊,你的终极目的就是杀我父王,平息叛乱,我怎么总是忘了这一点。你说得没错,一直以来,我就是你的暖床工具,你实现目的的一颗棋子!”
我不能再容他说下去,再禁不起这声声凌迟。我端起桌上半杯残酒,泼上他的脸,“玉无痕,你看清楚,平西王叛乱,按律应诛九族,如今只杀他一个,其余全部监后斩,我顶住整个朝廷的反对,为得是什么?叛乱平定,你是有功,但身为叛臣的儿子,此前知情不报,折我东陵五万将士性命,功不抵过,太后要我火速招你进京治罪,我却亲自来前线接你,为得又是什么?”
酒从他的眉梢脸庞滴下,他仰起脸,闭目而笑,泪水沿着眼角滑落。
我强抑心底悲酸,苦笑道,“我费了那样的心思,在太后面前足足跪了一夜,就为了让你好好活着,能和你在一起,可你……你怎能这样伤害自己?又这样看待我们之间的一切?”我再说不下去,决然转身,再不想看到他的样子,哪怕多看一眼,都是令我无法承受的痛。 “青阳!”身后传来他低低的一声呼唤,听在耳中,悲伤至极。我心中窒住,脚下不由一顿,骤然被他从身后紧紧拥住。他颤抖的双唇落到我的鬓角、眉梢、脸颊,伴着温热的泪……这个怀抱如此绝望却又如此缠绵,绝望得让人惶恐,缠绵得让人眷恋,我的心便如一叶扁舟般在这惶恐和眷恋中沉浮。 “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他的手紧紧环扣在我腰间,将我箍得不能动弹,仿佛用尽他全部的力量来抓住最后的浮木。 “你和你族人的特赦令我来时已经全部签发完毕。”我闭上眼,泪流满面,“我累了,我会放手,成全你和青雨。”
“不——!”他身子陡然颤抖起来,越发紧紧地箍着我不肯松手,双臂将我的身子勒得生疼,下一刻,却突然松了劲,身子一沉。
“无痕、无痕?你怎么了?”我觉得不对劲,赶忙将他托住,只见他眉头紧锁,双目紧闭,已然昏迷过去,眼角处还有一滴将落未落的泪。
“章太医,如何?要不要紧?”望着床上依旧昏迷的男子,我急切地问道。
“这——”太医面露难色。
我一把将太医扯到殿外,问道:“无痕到底是怎么了,要不要紧?你说话啊!”
“不瞒皇上,玉殿下这是有、有喜了。”章太医哆哆嗦嗦地地说,“应不足两、两个月。”
“什么?你说什么?”我猛然抓住太医的肩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遍!”
“玉、玉殿下有喜了,不足两个月”太医低声呢喃着,大气不敢出一下,随着我双手一松,瘫软在地上。
“哈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我最近一次要他已是三个月之前,现如今他居然有了身孕,而且不足两个月!不足两个月!我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像疯子一般地笑着,直到笑出泪来。
我的脑子里渐渐一片空白,混混沌沌地翻身上马,歇斯底里地向东南方向飞奔而去,我只知道我要回宫,我要离开这让人作呕的地方,我要离开这里所有的一切!我不停地扬鞭策马、扬鞭策马,直到筋疲力尽,跌落在前来护驾的一片嘈杂声中。
“朕要回宫!”这是我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
马车晃晃悠悠,我也跟着迷迷糊糊。这路像走不到尽头一般。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昏睡中渐渐醒来,已在坤元殿中,却发现太后坐在我的床边,想要继续装睡,只听见耳边道:
“皇上,哀家知道你醒了。”
我睁开双眼,做身来,略有些尴尬道:“儿臣让母后费心了。”
“哀家只是过来瞧瞧皇上,顺便告诉皇上一声,七王和皇上的西北特使明日便要将兵归来,皇上除了收回兵符,还要做别的什么吗?”
“别的?”我一惊,抬头看着太后,背上渗出密密的汗来。只见太后冷冷地有些恨恨地盯着我,不由地心虚低下了头。
“皇上姑息,哀家可不会手软!”太后陡然厉声道。
“母后指的是——谁?”我有些忐忑不安的问,心揪得生疼。
“皇上不会不知道吧,皇上这次突然回宫,还昏迷不醒,罪魁祸首不就是那一个贱人!哀家要清理门户!”太后说着猛地站了起来。
“母后!”我跟着下床,只觉头顶一阵眩晕。
“放心,哀家会给他留一个全尸。”太后恨恨地道。
“母后不要啊!求母后饶无痕一命吧!”我惊恐地叫道,心刀绞般的痛,仿佛被突然抽走了所有的气力,跪倒在地上,我虽然恨玉无痕对我的背叛,但这恨却依旧无法割断我对他的爱,那爱就仿佛随着恨一般,不断地变深变浓,甚或更深更浓。
“皇上是想忤逆哀家?!”太后勃然。
“若母后执意如此,儿臣怕是无法尽孝了。”我泪流满面,抓着太后裙摆的手不停地颤抖着。
“你——你是想气死哀家吗?为了一个不守夫道的贱人,你、你——”太后气的说不出话来。
“儿臣答应母后以后不会再见他了,求母后饶他一命吧!”我决绝道。
“皇上最好信守诺言,否则别怪哀家不留情面!”太后拂袖而去。
第二日,军队抵达京师,全城欢腾一片,唯有我托病不出。
“德公公,那休书可送去了西风殿?”我无力地问。
“回皇上,送到了。”德公公小声答道。
我的心咯噔一下,长长地出了口气。
半晌,见我不再有话,德公公忐忑道:“玉主子他——”
“够了!”我猛然打断他的话,让他身形一颤,顿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不要再提起他!”
是夜,秋窗秋不尽,风雨助凄凉!
一夜无眠,清晨,却见德公公匆匆进来,在紫纱帐前踌躇。
“德公公,何事?”我问。
“呃——奴才不敢说。”德公公道。
“讲,朕恕你无罪。”我道。
“玉主子他、他已经在外面跪了一夜了。”德公公战战兢兢地道。
“让他滚!让这个贱人滚!真不要再见到他!”我抑制不住地歇斯底里起来,猛然跳下床,一把掀开纱帐,揪起德公公的衣领,恨恨地道:“告诉他,若他再不滚,朕便让他一尸两命!”说完将他猛推了开去。
德公公惊恐地不断地点着头,连滚带爬地出了门去。
我颓然地坐倒在凳子上,任时光匆匆流逝,不吃任何东西,不去早朝,不见任何人。
他终于走了,没有任何留言,一个字都没有,也许他早就有了布置,整个西风殿,连他的半点痕迹也寻不着,奴婢们说他什么都没有带走,可他的衣物、他的琴棋却仿佛一夜之间消失殆尽,这种转而成空的感觉简直让我抓狂。怎么?他是怕我触景生情出尔反尔吗,那他的怀抱,他通宵的跪求又是为什么呢?
他太了解我了,即便是囚不住他的心,也要囚住他的人,囚不住他一世,也要囚住他一时。只是他不知道的是,我的心却在这一时之间沦陷。
午夜时分,我陡然清醒时,那梦中残存的他的温柔,那耳畔依稀的他的气息,才让我感觉自己曾经是如此真实地拥有过他。
他走后的第七日,我又一次地来到西风殿,看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我悲哀地想:他不爱我,他已远去。
此时,偏屋内传来阵阵夹杂哽咽地私语。
“无双,别哭了。”
“呜呜呜,主子已有皇上的血脉三个多月了,皇上为什么要将主子休了……呜呜呜……”
“嘘——小声点,若被太后知道,你我小命休矣。”
如五雷轰顶般,我顿时愣在哪里。
“如意,传章太医来!朕要问话!”我厉声道。
“是!”
我焦急地来来回回走动着,等待着,胸口中逐渐燃起的火将全身烧得生疼,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般那样漫长,门口处才传来脚步声,却是一个人的。
“章太医呢?”见了如意,我劈头就问。
“他听说皇上要问话,便——便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