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年的恨》柿子考拉

5、重逢

　　我在迅速的衰老，乌黑的长发已变得斑驳不堪。
　　这副平凡的躯体，终究还是无法承受灵力瞬间爆发的冲击。
　　默默地躺在床上，等待着最后的耗竭，心情却异常的平静。
　　窗外有鸟儿飞过，视线不由自主地被那青春的身影吸引着，追随而去，直到消失在朗朗天际。
　　留下满眼纯净的蓝，像极了你的发。
　　可是，你在哪儿，加隆？

　　突然很渴望自己是一只鸟儿，可以自由地飞翔。
　　从此不必问天有多高，海有多阔，
　　只愿将今生所有的梦，化作一对羽翼，飞向你，拥抱你。
　　在我们的世界里燃烧，殆尽。

　　身体很轻，真的可以飞起来吗？
　　我闭上了眼，
　　天很蓝，梦很近……

　　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竟触到了一丝温柔。
　　指尖有暖暖的气息游走，
　　这熟悉的温暖，再一次流遍全身，好像那一天……
　　心却默默地揪紧，有一种疼痛的快感，残忍而邪魅地蔓延开来，好像午夜飘然起舞的罂粟，让人沉沦而欲罢不能。
　　原来你真的是魔鬼，注定我无法摆脱这心灵的纠缠，
　　我宁愿不知道所有的一切，就像当初遇见你那样单纯而幸福，
　　而事实上，我从没有像此刻般清楚地明白，我们永远都不可能属于彼此！
　　一切的一切只是个美丽的误会，你的世界里从不曾有我，我的世界里也不曾有你。
　　不是吗，史昂？

　　睁开眼，墨绿的长发在敞开的窗口自由地舒展，温柔而霸道地遮住了那一片纯净的蓝，只留下深不见底的妃，
　　没有了寒冰的阻隔，却依然看不清那眼里的神色，是关切，是愧疚，还是怜爱……
　　我就这样定定地望着这双眼，不知道是否真的非得看清那神色里包涵的意味，还是仅仅想找一个借口，好任凭自己最后一次这样放肆地凝视，
　　然后，狠狠地忘却……

　　“彩儿，我是来带你走的。”
　　他拉起我的手，白色的光华笼罩着我的身体。
　　我看见自己的长发渐渐恢复了往日的乌黑亮泽，肌肤也再度变得紧致而富有弹性。
　　他扶着我坐起来，
　　我突然瞥见他手上的法杖和跪伏在地的母亲。
　　杖顶那象征着无上权利与地位的黑色灵石，此刻正贪婪地吸食着阳光的温度，反射出黑夜般幽深而诡异的光芒。
　　我轻轻抽出了被他握住的手，径直地走到母亲身边，扶起她。
　　母亲抬起头，我看到的是满眼的惊恐与不可思议。
　　当她的目光触到史昂时，双腿又软了下去。
　　我扶住她，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史昂，
　　他站起来，走了出去。
　　什么也没有说。
　　而我心底里却有一个声音轻轻飘落。
　　“这是最后一晚……”

　　夜，像一只凌空的大鹏，展开它黑色的羽翼，阻隔了阳光与温暖。
　　他站在海边，远远地，像一座雕塑，寂寞、孤独，而神圣。
　　我拉上窗帘，割断了屋里与屋外的世界，
　　今夜，我只想依偎在母亲的怀里，
　　就像小时候，没有烦恼，没有泪水，
　　有的只是深深的爱，单纯而不期回报……

　　我给了她最后一晚时间，和这十九年的恩情告别。
　　我不知道她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神里，包含着怎样的热情与冷漠，
　　是爱、是恨，亦或是别的什么？
　　这个女人，是我让她背负起情感的枷锁
　　今生，我已欠她太多……

　　我希望她恨我，
　　总好过绝望的爱。

　　母亲问我，为什么一定要走，
　　我无语，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其实我根本无法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我的生命是他的爱人用灵魂给的。
　　我欠了这个人的，注定我一辈子无法摆脱心灵的桎诰。

　　海风很轻柔，像你的手，轻轻地抚慰我澎湃的心潮。
　　还是忍不住又想起你了，爱维。
　　最近总是想起以前的事，想起我们一起走过的路，一起度过的日子，幸福的和悲伤的，交织在一起不断地重现，一遍又一遍。
　　然后又是那一天……
　　那个血淋淋的晚上，你拼尽全力对我喊出的那句话，
　　“一定要活下去啊！”
　　这是最后的约定吗？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坚守着，即时你已经不在了，即使只剩下我一个，我仍然坚持。我们约好的，不是么？
　　可是，对不起啊，爱维，我最终还是没办法任由自己如此自私地固执下去。
　　我已经决定了
　　我想你会明白我的心意的，是吗？

　　晨曦透过窗帘柔柔地撒在母亲熟睡的脸庞上，
　　我替她压了压被角，轻轻地带上了门。
　　晨风显得格外的清冷，
　　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默默地前行
　　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在刻意地保持着彼此的距离。

　　他将我带回了庐山，这个对我来说如同梦魇的地方。
　　他需要我的灵力去对抗冥王。

　　243年前，冥界和人间界的战斗，比任何一次都更加惨烈而持久。
　　最后冥王败了，因为一个女人。
　　在他作为冥王的意识尚未觉醒前，他的灵魂沉睡在一具人间的□□里。
　　那具□□有个妹妹，叫爱维。
　　他不得不承认，那是一个聪慧而美丽的人间女子。
　　即使在他觉醒之后，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然而鲜血溅到他眼中的时候，他仍能感觉到那湿热的温度。
　　然后，出于这种莫名其妙的，似有似无的情愫，他把她的魂魄继续作为妹妹留在身边。
　　残忍到几近扭曲的男人，
　　然而，就是这个举动，让他后悔了两百年。
　　当他的剑刺向史昂的时候，当他就要胜利的时候。
　　这个女人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他的雷鸣剑。
　　灵魂瞬间碎裂。
　　他败了，因为史昂的剑在下一刻即刺穿了他的身体。
　　这一重创令他不得不回到冥界以自保。
　　为了留住她最后的残魄，史昂私自将自己一半的灵力给了她。
　　而19年前，这个女人用它给了我重生的机会，她的灵魂也因为失却了灵力的凝聚力而从此烟消云散了。
　　也许，唯一留下来的，是渗在我心里的那些眼泪和情感，还有，刻在那里的，他的名字。

　　“其实……陛下根本没必要带我回来……您可以直接收回您的灵力。”
　　“其实……我不介意……死亡。”
　　我低着头，手指不自觉地抓紧衣角，声音很轻很轻，
　　也许他并没有听见吧。
　　或许，我也并不是如同自己想象般那么渴望他听见吧。

　　“你知道么，彩儿”
　　他的声音远远地响起，沙哑而缥缈。
　　“我每晚都做同一个梦，梦到自己在铺天盖地的雨里没命地奔跑，
　　不知道究竟是在追赶什么，还是在逃避什么，怎么也停不下来，
　　直到筋疲力尽，瘫倒在泥泞里，
　　冰冷的雨水就这样浇下来，满身满脸，无处闪避。
　　我张大嘴，拼命地想呼吸雨水残缝中的那么一点混浊不堪的空气，却根本透不过气来。
　　然后在极度的窒息中惊醒，周围一片寂静的黑暗，睡袍湿透了，浑身都是汗，比雨水还冷。”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雨的颜色。”
　　“是红的。”

　　他的声音很轻很缓，喃喃地好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茫然地抬起头，他坐在高高的王座上，望着窗外，
　　外面在下雨，雨水打在琉璃瓦上的声音，沙啦沙啦，萦绕在我与他之间。

　　“……您……很累吧……”
　　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这个男人背负的太多了，没有人能够分担，甚至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连穆也不行，连童虎也不行。

　　“也许是吧……我想休息了。”
　　他站起来，转身走向内室，房门被打开的时候，他转过头，
　　隔得太远，我无法看清他的眼睛。

　　“彩儿”
　　“……啊？……”
　　“别想那么多。”
　　“……我……您……听见了么……”
　　“相信我”
　　“……”
　　“一切都会好起来”
　　“……史昂……陛下……”

　　微风轻轻拂起窗幔，溜进空荡荡的宫殿，携起灯台上跳动的火苗，翩然起舞。
　　光线掠过他的脸庞，那一刻，我忽然看清了他的脸，那自信从容的微笑，那如沐浴春风般的感觉，忽然整颗心都暖起来，好平静。
　　窗外，雨已停歇，可以听到鸟儿在枝头鸣唱的歌声，还有雨后春笋破土而出的声音。
　　是呐，一切都会好起来，这个世界，还有，我们的心。

　　皎月如霜，悄悄地，攀上我的发梢，仿佛那是世间罕有的珍物，一旦缠上就再也不愿释手。皓与碧的纠缠抚触，流淌出萤的神彩。
　　我默默地注视着窗外，月已西斜。又是一夜无眠吗？重生之后已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
　　已然决定了，那么我是在在意什么呢？
　　法仗倚靠在床边，伸手抚上顶端黑色的灵石。刹那间，芳华四溢，照亮了空洞洞的卧寝。
　　原来，这里这么大，这么空呢。我笑了。
　　我看到灵石映出我的容颜，嘴角有个上扬的弧度。
　　“你知道吗？”我吃吃地笑着，对“它”说，我看到“它”也在笑。笑什么呢，傻瓜
　　“这块灵石有个名字”。我把脸凑上去，我看到“它”也凑过来，我们离得很近很近，我可以看见“它”深妃色的瞳仁里盈满笑意，荡漾着难以名状的酸楚。
　　“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因为，我的师傅，他已经死了，而我，并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穆。”
　　“它”缓缓地说着，我听到“它”的声音在子夜的寒风里微微颤抖。
　　“它的名字叫——
　　血．祭 ．舞！！！”
　　一声惊雷破晓，白光撕裂黑云笼罩的天际，世间所有的污秽霎那间无处藏身。
　　黑石映着我苍白的脸，有种即将覆灭的兴奋感悄然爬上心头。
　　我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笑。
　　可是，手背却被刹那滑落的水珠烫到，缩会来，
　　一时间，芳华尽逝，流彩不再，
　　只有萤发依旧在月光中轻吟夜的漫歌。
　　原来，什么都不曾发生呐。
　　笑容似春水荡漾，在这森罗古刹悄悄满溢。
　　孤月夜，子午风潇潇，更著凄冷。

　　今晨没有阳光，乌云密布在头顶，压抑在胸口令人无法喘息。
　　所有的一切都有序地进行着，穆依然在教彩儿如何控制灵力，童虎依然在五老峰前打坐，我的军队依然在有素地训练着，只是，所有人的表情都异常凝重。
　　战争不可避免，而我，并不能给任何人必胜的承诺。
　　那个女孩，的确与众不同，短短2天的时间，就将灵力控制得游刃有余。
　　我时常看见她坐在石阶上望着天空，偶尔目光相触，便立刻逃开。
　　对她来说，我毕竟是不同的吧。

　　即使是阴天，庐山的清晨依旧清新，不过似乎所有的人已无心再思考这风景是否美丽，就连平时最活跃的山禽野畜也无心再为生计而奔走。
　　明天，冥界的军队将会大举进攻，历史将重蹈200年前的覆辙，
　　生灵涂炭，血流成河……不是我想见，却是必须见到的事实。
　　我看见他远远地走过，臣下纷纷俯首。
　　目光竟不由自主地尾随！
　　神呐，请原谅我的贪婪，我只想再看他一眼，最后一眼，
　　也许明天，你我都将灭亡。
　　突然想到一抹蓝色的身影，
　　如果是那样，我可以再见到你么？加隆
　　我不奢望祈求你的原谅，因为我已不值得宽恕。
　　虽然我的心从未背叛，但我不得不承认，那个男人对我来说是不同的。
　　即使再怎么不去想，不去看，仍然无济于事，
　　他已经融进了我的心里，这辈子无法改变，直到死亡。
　　对不起……我不想说，却只能说……对不起。

　　流水飞溅，似一声叹息，长久而压抑。
　　紫色老人盘腿坐在峰前，
　　我轻轻地走到他身边。
　　“为什么你连姿势也不换一下呢，童虎，还是那样没新意呢。”
　　“……史昂……最后的早晨了么？”
　　“……说什么呢，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你准备好了吗？”
　　“……”
　　“以后……还会再见吗？”
　　“……相信我，我不会离开，你也是，我们大家都是。”
　　童虎啊，还记得么？师傅曾说过，只要心存信念，你的心就是坚定的，即使□□消亡，灵魂覆灭，你的心依然可以到达你所牵挂的人身边。我也一样，无论到哪里，我的心都不会再背离，因为，我知道，我深爱这大地，深爱这子民，早已胜过了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