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年的恨》柿子考拉

4、归来

　　世界依然如此美丽，正如我离开的那一年，
　　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完美地不曾改变，
　　而我清楚地明白，我们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两百年不曾呼吸清新，不曾沐浴温暖，
　　我在无休止的黑暗里等待，
　　我曾无数次在心底里想象着自己重回大地的心境，
　　然而，没有一次让我感到如此的绝望。

　　这个世界里，已不再有什么，可以让我为之兴奋，
　　即使最美的花朵，最绿的草地，又如何呢？它们永远不会懂得生离死别的痛苦。

　　法袍拂过绿野，花草尽萎，飞禽悲鸣，野兽呜咽。
　　为什么你们如此悲伤？
　　我本不想伤害任何人。

　　我踏上了庐山的石阶，这个曾经赐予我最大幸福也赋予我最大不幸的地方，
　　有几个不知死活的杂兵上来阻挡，被我布下的水晶墙弹回，死于自己的兵刃之下。
　　一波又一波的杂兵涌上来，鲜血洒满在地上，铺成了红毯，嘲弄地在石阶上延伸。
　　愚蠢的生命啊，连珍惜自己的权利都没有。

　　“住手！”一声闷喝，声音不高却不失威严，所有的厮杀在瞬间停歇。
　　我抬头，对上了那一双碧眸，两百年的沉静造就了这深不见底的空洞，随风飘散的，是一如当年的紫色长发。

　　穆，我们又见面了，我唯一的心爱的弟子。
　　再见只是敌人。

　　他一步步走向我，双目凝视着我的眼神不带任何情绪。
　　穆啊，你终于成熟了吗？成熟到可以来对付我了。
　　“老师”，他向我深深的鞠躬，声音出奇地平静，“童虎老师已经在五老峰等候您多时了。”
　　我的脚步不再停留，我从他身边径直地走过，没有再看他一眼，但我分明能感到那双眼投射在我背后的目光突然变得如此灼热，一如当年……
　　终究，还是没有改变呐……

　　“好久不见了，老朋友。”那个矮小干瘦的紫色老人盘腿坐在瀑布前，背对着我。
　　他面前的激流好像比我走的时候又宽了一些。
　　原来岁月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腐蚀掉了一切，哪怕这最坚硬的岩石，而我们依然固执地坚守着那一点点残破的碎片，无法解脱。

　　“好久不见，童虎。”我缓缓地走向他。
　　阳光开始倾斜，水珠飞溅开来，蒸腾成淡淡的雾气，折射着隐隐的霓彩，笼罩着他，也笼罩着我，让我们看不清彼此。
　　“没想到，你居然还活着。”
　　我嘲弄地看着这个人。
　　“只有人间界的王者才能获得神赐予的不老之躯，以前是我，现在是穆。而你，童虎，已经老了。”

　　的确，我老了，很老很老。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健美的身躯何时开始变得佝偻，这麦色的肌肤何时开始变得干紫。
　　而我静坐在此两百年的唯一心愿，就是
　　等你回来。

　　“听说，我被封印后你就一直坐在这里，是想赎罪吗？”
　　我走到他身后，很近很近的地方，近得可以看清他仅剩的几缕发丝在水雾中随风轻舞的样子，
　　近得只要我一伸手就可以洞穿他的心脏！

　　“是的。”
　　他的声音很遥远，远到一辈子都无法到达。
　　而我们明明近在咫尺。

　　“我在这里静坐两百年，只是想替你赎罪。”
　　“！！！”
　　“那108个灵魂，我希望，他们能够安息。”
　　“那么，你做到了吗？”
　　“或许吧。”
　　“哦？也就是说，你可以解脱了，是吧，童虎？”
　　“是啊，可是史昂，为什么你还是无法解脱？”
　　“！！！”

　　“两百年，足以冲淡了所有的爱，所有的恨，所有的人世间的感情。可是为什么，你依然在恨？”
　　“看看吧，看看你自己，仇恨夺去了你的优雅，吞噬了你的睿智。”
　　“你本该是那耀眼的明珠，在无尽的黑暗里指引希望的方向。”
　　“你本该是那骄傲的王者，站在世界之巅俯瞰众生渺渺。”

　　“够了！”我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提起来。
　　“你问我为什么依然在恨？”
　　“是，我恨，恨众神的卑劣，恨师傅的无情，恨你的背叛。”
　　“更恨……我自己……连唯一的女人都保不住。”
　　“冲淡吗？是淡了呢。如果是在两百年前，你已经死了。”

　　“是么……”
　　终于还是对上了那一双眼，那有着鲜血般艳丽的颜色，那两百年来无数次牵扯起揪心疼痛的眼。
　　还记得那一天，我们就这样，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妃色的眼，碧色的眸。
　　只有薄薄的一层冰，而我却觉得，你我之间横亘着一整个世界。
　　如此遥远，如此陌生。
　　而今你站在我面前，我望着你，你望着我，碧色的眼，妃色的眸。
　　你我之间，阻隔的是两个多世纪岁月迢迢。
　　依然陌生，依然遥远。
　　心再一次抽紧，伤痛依然鲜明。

　　“那么，今天你来，是想结束这一切吧？”
　　“结束？如何结束？如何结束得了？！”我不知道。
　　“那么，就让我来帮你。”
　　他突然伸出手抓向我的剑。
　　偷袭吗？你还不够资格！
　　抽剑，刺出
　　我几乎没有一丝的踌躇，
　　巨大的灵力撞击，无数星辰闪耀，天地陡然失色，
　　然后，一切归于平静，耳边只有水流轰鸣的刺耳。

　　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有满手的殷红，在我身上烙下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痕。
　　故意的吗，混蛋！

　　时光轻轻流转，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史昂，你真厉害。这么大的山以下子就能劈开。”
　　“嘿嘿，马马虎虎啦……不过小虎，你可要加油啊。”
　　“史昂，你以后做了掌门可别忘了我哦。”
　　“……”
　　“怎么了，史昂？”
　　“……我没想过要当掌门。”
　　“为什么啊？”
　　“……我只想做个普普通通的人，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史昂……”
　　“嗯？”
　　“不管你以后怎样，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的。”
　　“……谢谢你，小虎……”

　　哼，站在我这一边吗？
　　可是为什么，我等到的却是无声息的背叛！
　　甚至连一个解释的理由都不需要！
　　为什么？！童虎！
　　如果不是你的一击，我又怎会分心而被师傅封印。
　　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连她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在那可怕的黑暗里苦苦捱过两百年？
　　你问我为什么恨？呵呵，为什么恨！
　　你说为什么！
　　说啊，混蛋！

　　我的拳重重地锤在地上，
　　砂石覆盖的地面已经有了某种不属于它的浓重色彩，慢慢地渗透开来，渲染成诡异的画面。
　　有一些温热的液体滑过我的嘴角，带着淡淡的咸涩。
　　一滴一滴地落在地面上，淹没在那刺眼的殷红里，消失不见。
　　可恶！这个人。
　　为什么，你最终还是要让自己的鲜血沾染我的手？
　　混蛋!这样只会让我更恨你!
　　又一拳捶下，
　　我们的血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原来，所谓的爱恨情仇，其实也只是在不断地纠缠中互相伤害而已。

　　“啧啧，报了仇了，不过好像并不开心呢。”一个声音阴阳怪气地响起。
　　我没有抬头，也没有起身。
　　“来的真是时候啊，艾丽斯。”

　　“好久不见了呢，史昂。”她的嘴角扯出一个阴森的弧度，明明是笑着，却让人不寒而栗。
　　“嘻嘻，两百年了，还真有点想你啊。” 她的脸忽然凑近，明明离我百米之遥，却赫然就在我眼前。
　　“啧啧，还是那么英俊呢，真是惹人怜爱啊。”
　　我突然发现，原来有一种美丽，可以如此的狰狞。
　　“呵呵，不逗你了，我这次可是给你带好消息来的哦。”
　　“哦？”
　　“继上次败北之后，冥王那老头子修养生息两百年，最近打算卷土重来呢。”
　　“噢？”
　　“父亲大人向来惜才，想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如果你能领军击退冥王，以前的事，就既往不咎。”
　　“为什么是我呢。”
　　“呵呵，因为，你已经不是人间界的统治者了，你的存在，对我们而言只是个附赠品，就算你败了，我们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不是么？”
　　“是这样啊。”
　　“怎么样，算是个好消息吗？”
　　“的确是个不错的消息呢。”
　　“那么，你是接受了？”
　　“只不过，我不知道既往不咎对现在的我来说有什么意义。”
　　“哦？看来你对我们开出的条件不是很满意啊。”
　　“呵呵，您知道，一个人若是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总是会想方设法伺机捞回点什么图个心理安慰的，我想我尊敬的神祗殿下大概会理解我的心情吧。”
　　“那么，你想要什么呢？”
　　“我要重新成为人间的统治者。”
　　“呵呵，哈哈哈哈……口气不小呢，可是，史昂啊，你凭什么跟我讲条件?！”
　　“您以为呢？”

　　两条人影突然闪现，立于我左右。
　　一个是我珍爱的弟子，一个是我险些失去的朋友。
　　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两个人，也是可以永远信任的两个人。

　　“穆！……童虎！你不是已经……？！”
　　艾丽斯的眼睛睁的很大，美丽的面孔扭曲着不可思议的表情，毛骨悚然。
　　“很惊讶吗，我的神？原来你还真是粗心大意呢。”
　　“你们……原来你们一直在演戏！”
　　“也不是，我是真的差一点杀了他，只不过在那一瞬间，有些东西改变了而已。”
　　“哦？是什么？”
　　“您不需要知道。”
　　“是吗？那么，总该让我知道，你们两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背叛的吧？”
　　“背叛吗？我们从来都是循着自己认为正义的道路走过来的。或者说从一开始，我们和史昂老师就是站在一起的。”
　　“是吗？穆啊，你可要想清楚，把王者之位拱手让人，你真的甘心吗？”
　　“果然是艾丽斯呢，在这种劣势之下，还想着要离间对手，真是不可小视啊，不过，很可惜，您打错注意了。”
　　“你！！”
　　“您现在认为，我有资格跟您讲条件吗？”
　　“哼，就算如此，那又怎样？只不过是几个人类，你们不要那么天真地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威胁到天界。”
　　“是啊，只不过是几个人类。不过，如果加上冥界的力量，是不是就另当别论了呢？”
　　“什么！！！”
　　“忘了告诉您，来这里之前，我已经会过冥王了。您知道的，他老人家感兴趣的可不仅仅是人间界这么简单啊。”
　　“不可能，从封印被打开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在我们的视线之下。你不可能有机会见他。”
　　“我有说亲自见过他吗？”
　　“？？！！”
　　“不记得了吗？加隆的死。好像是您自己安排的吧。”
　　“……！！！”
　　“您怎么会没有想到呢？我尊敬的殿下。”
　　“我明白了，为什么那个老头子会在这个时候卷土重来。”
　　“那么，我的殿下，您是不是要回去和主神大人考虑一下我的条件呢？”
　　“呵呵，我想冥王给你的承诺一定也不匪吧，我想不通，背弃他，对你来说究竟有什么好处。”
　　“您会明白的”
　　“哦？看来，什么爱情、友情，在你心中，权利还是高于一切啊，史昂。”
　　“您可以这么认为。”
　　“好吧，我会把你的意思转告父亲大人的。”

　　夕阳隐去了最后一缕余晖，三个人影默默地被时间一点点拉长，最终融合在一片黑暗里。
　　为什么，幸福的时刻总是这么短暂，而悲伤却能那么长久地存在……
　　那时候，真的很快乐。
　　小虎，加隆，穆，还有，爱维……

　　我是真的要失去你们了吗？还是我根本从未拥有过什么。

　　他的身体上还在流着血，那个心脏的位置。
　　我的剑就这样直直地贯穿了他的身体。偌大一个伤口，火热的鲜血喷溅在我的胸口。
　　一霎那，我们的心好像连在了一起，
　　如此接近，如此亲切
　　你终于，肯告诉我你的心了吗？童虎

　　我的拳重重地锤在地上，眼泪流下来，不知道是悲伤还是喜悦。
　　你告诉我，他们抓住爱维只是想引我就犯，他们早已在圣坛布下了天罗地网，准备置我于死地
　　其实我早该知道，你只是想帮我逃避神祗的惩罚，我早该知道，师傅将我封印只是为了保住我的性命。
　　可是我却固执地选择了仇视一切，
　　只因为，我一生的挚爱最终还是死去了，
　　在19年前。
　　不是去到冥界，而是，永远地消失。
　　这一切，只为了换取我的存在。
　　而我，却什么都不能做。

　　心太痛了，所以宁愿抛弃所有的从容与理智，只想伤害，只想仇恨，
　　而洞穿你的那一瞬间，我才明白，这不是我想要的结局，
　　对不起……
　　原来，你和穆一直在等我回来。
　　原来，你们都不曾背离。
　　背离的只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