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桨凌波》季念

30、第三十回 兰舟一叶孤桨急 碧波万顷余香冷

　　宫商角徵羽，楷隶行篆草，诗词歌赋曲…一时间整个姑苏城都笼罩在第一才女的光环之下。在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之后，邺汐终于心如死灰，从血液到灵魂都结成了坚冰。于是，似乎忘记了一切，给她琴便弹，给她纸笔便写，日日夜夜不知疲倦。
　　一身戎装的袁子棋皱眉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头盔——他刚从战场上下来，看着正全神贯注抚琴的邺汐。她像一尊神祗般令人敬畏，却偏偏美得惑人心神，全然不是人间该有的女子。他迷惑，不解，何以自己在面对她时，竟然心怀忐忑。她不过是个女子！她真的只是个女子吗？
　　袁子棋盯着她因不断抚琴而红肿渗血的十指，说道：
　　“你的手破了！”没有回音，琴声铮然，邺汐充耳不闻，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
　　袁子棋勾唇笑了笑，又道：
　　“赵渥打过来了！”还是没有回音。袁子棋皱眉，抬高了声音说道：
　　“赵渥打过来了！”
　　“铮！”地一声巨响，琴弦绷断，余音乱鸣。袁子棋笑了，总算她还有点反应。缓缓走到她身前蹲下，用她的绢帕为她包扎十指。邺汐没有动，目光冰冷。袁子棋爱恋地望着她说道：
　　“如若你不是这般冷漠，如若你不是赵渥的女人，那该有多好？我纵然放弃这十万雄狮，放弃这唾手可得的江山，也定要你成为我的妻室！”
　　唾手可得？邺汐心中暗暗冷笑，却不屑反驳他，只微微闭眼，别过头去。袁子棋叹了口气道：
　　“可是…”他没有再说下去，炽热的目光中饱含着落寞。那晚袁昂将他叫去，为的就是邺汐的事。于朝廷来说，袁昂是反军，大逆不道。而于袁家军来说，袁昂雄才大略，更是个义薄云天的英雄。袁昂颇有气节，也知袁子棋最是好色，当下训斥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来使尚且如斯，何况大宋王妃？要赢赵渥，便在战场上漂漂亮亮地赢，不得强占人妻子！”袁子棋虽然桀骜狂妄，对父亲的话却莫敢不从，此后对邺汐，也只好望洋兴叹了。
　　“你想不想见见赵渥？”袁子棋试探地说道，“他的帅营设在嘉兴城内，离姑苏不过半日的路程。”
　　邺汐目光略动，眼神一闪而过的朦胧和凄楚，却仍然冰冷着脸，不说话。袁子棋看着她的神情，兀自笑道：
　　“其实，就算你不去见他，他也会来见你。明日开战，我带你上城楼去，看看他是不是为了你而一马当先，勇猛无敌！”
　　他们想用她作人质，牵制赵渥！任凭邺汐再迟钝，也想到了这点。她闭目垂首，心字成灰。

　　炮声响处，火光冲天，宋军攻城之势甚是猛烈。硝烟弥漫中，城楼上隐约立着一个美貌的白袍女子，衣袂飘舞，清冷动人。不需要任何语言，宋军立刻鸣金收兵。然后赵渥纵马赶到城楼下，抬头向她望去。
　　是她，真的是她！赵渥激动得浑身颤抖，眼里满是喜悦与痛心。他发疯地大叫她的名字，他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受欺凌，他恨不能飞上城楼狠狠地将她搂在怀里。城楼上邺汐站在袁子书身边，深皱了秀眉，望着城下咆哮呼吼似崩溃状的赵渥，不忍多看一眼。只能闭上眼，别过头去。袁子书见状，满意地将邺汐带下城楼，不理会赵渥的怒骂。之后，反军屡屡故技重施，在宋军攻城的时候，将邺汐带上来，刺在赵渥的眼里，更刺在他的心上。于是，不管宋军怎样气势汹汹杀气腾腾，总也在金鸣声里无可奈何地收兵。一来二去，宋军军心大动，溃而不振。
　　很快两军转入对峙，赵渥退回嘉兴，投鼠忌器，半步前进不得，心中郁火难泄。邺汐也是一样，内心有太多的郁结，经此一役，更似霜打枯叶一般将她摧残。她病了，心想自己也许及不上父母，连二十五岁也活不到了！倒也好，用不着受这百虫噬心之苦，一切归于沉寂，也是一种完满。袁家两兄弟每天都来看望她，尤其袁子书，温文有礼，体贴周到，比赵渥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转眼袁赵对峙已有两个月，邺汐的病没有丝毫起色，不见任何症状，只是渐渐地虚弱下去。袁子棋派人四处寻医问药，可是邺汐的身体还是一天一天地走着下坡路。这事很快就由探子传到了赵渥的耳朵里，他听闻邺汐染恙，心急如焚，却半分力也使不上。思索良久，赵渥决定派出自己身边的军医去敌营，一来为邺汐治病，二来也让他知晓她的病情究竟如何。
　　那军医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来到姑苏城中，见袁家军将士们正四处征求大夫。黄军医上前自荐，轻而易举地进入了惜园。
　　走进邺汐的卧房，屋内香气缭绕，仿佛到了人间幻境。袁子棋将黄军医引入室，自己关门守在门外。黄军医上前请了安，便让邺汐伸出手来把脉。仔细摸索了半天，暗暗摇头叹息。虽明知身在敌营要格外小心，黄军医还是没忍住，轻声对邺汐道：
　　“王妃染恙，王爷甚是忧心，茶饭不思，寤寐难安，万望王妃珍重，莫使王爷终身抱憾呀！”
　　邺汐闻言猛地一惊，睁大了眼睛，不敢说一个字，却凝神屏息地等他说下去。
　　黄军医又道：
　　“王爷也是落了一身的病，强撑着罢了，王妃若然心灰轻生，王爷便难屹立不倒，到时候，只可怜了骁…”
　　说到忘情处，黄军医竟然不顾尊卑，差点将怀王世子的名讳叫出来，急忙住了口。帘帐内的邺汐不知何时已然泪流满面，气若游丝地呢喃着：
　　“骁儿，骁儿…”
　　黄军医沉沉地叹了口气，不再说话，起身来到书桌前开方子。出门的时候袁子棋盯了他半晌，黄军医的心里直打鼓。袁子棋命属下打赏了他，让他在惜园住下，观察邺汐病情。
　　袁子棋进屋，遣退丫鬟，坐在邺汐床前。撩开帘帐，只见她泪痕满面，神色凄绝。不由得深皱了眉，脸色复杂地看着她。上天是仁慈的，亦是残忍的，这般天仙似的人物，命运却不堪回首，不忍前瞻。袁子棋虽为莽夫，但内心怜爱女子，瞧她这样痛苦，不禁恻然心动。其实他适才在门外，早已将黄军医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之所以没把他当奸细抓起来，是心存希冀，盼望邺汐在得到赵渥的消息后病情能够好转。
　　袁子棋叹了口气，低沉地说道：
　　“你的儿子叫什么？有个‘骁’字？”
　　邺汐惊讶地转头望向他，再一想，是了，一定是他在门外听见了。事已至此，邺汐也没有遮掩隐瞒的必要，轻声答道：
　　“骁儿！”一语未罢，眼泪止不住地滑下来。袁子棋脸色一青，皱眉，胡乱用手抹去她的泪水：
　　“罢了，罢了！”
　　又凝眉看了她半晌，她绝世倾城的容颜此刻哀婉凄丽，就算是天下最铁石心肠的男子见了都忍不住要揪心。怪道赵渥对她倾心如斯，怪道自己在她的面前，铮铮刚铁都化成了绕指柔。他粗大的手指一一掠过她精致的五官，目光爱恋地停留在她绝美的脸。最后，沉声说道：
　　“我输了，是我上辈子欠了你的。我见不得你掉眼泪，你…你走吧！今夜，我准备一条小船，偷偷送你从阊门出城。从此，你云游天下也好，回到赵渥和骁儿身边也好，反正你欢喜哪里，就去哪里！”
　　邺汐怔怔地看着他，不知该作何反应，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下来。袁子棋不耐烦道：
　　“不是说了我见不得你哭吗？当初打我踹我那股子劲儿上哪儿去了？说清楚走不走，再迟一步我可就改主意了！”
　　邺汐见他如此说，忙不住点头，眼泪却越流越多。袁子棋抹掉她的眼泪，露齿一笑。又恋恋地看着她，越看越是不舍，仍不忘讨她一回便宜，说道：
　　“叫我一声袁大哥，我就放你走！”
　　邺汐此时只想着离开，虽心中不情愿，也只好叫了。
　　“袁…大哥！”唇齿间好不容易挤出的三个字，在袁子棋听来却如天籁一般，轻轻柔柔地一声唤，叫他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服受用，一时间真有一股将她搂在怀里的冲动。
　　三更天，袁子棋偷偷带着邺汐和两个丫鬟乘船出城。驶至阊门时，被将士拦住盘问。袁子棋出舱走至船头，对将士道：
　　“是我，父帅命我出城办事，不得阻拦！”
　　将士们见是袁子棋，不知大帅叫他半夜出城有何要事，心中虽有怀疑，却不敢阻拦，轻易地放他过去了。直到出城百里，袁子棋估量着已经安全了，这才下船，重新雇了一条船回城。看着水面上邺汐所乘船的帆影越来越小，袁子棋的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落寞。

　　第二日，袁家军上下便知道了俘虏逃走的消息。想她一个柔弱女子，又在病中，要逃必然有人相助。再与阊门守军一对词，不用说了，定是袁子棋放走的。袁昂知道后，只是淡淡地说道：
　　“走就走了吧，养着她也是麻烦，男人打仗靠的是兵强马壮，不是靠女人。那赵渥又不是蠢才，总不会每次都乖乖地收兵吧？走了倒好，省得某些人看得眼馋，打仗都没心思了！”说着，望了袁子棋一眼。袁子棋讪讪地低了头，心里却安定了。
　　袁子书眼神闪了闪，若有所思。
　　辞了父帅，袁子书立刻暗中派人去将邺汐追回。他表面上温和谦恭，实则内心颇有城府，极其圆滑。他虽也仰慕邺汐，却不像兄长那般怜香惜玉，轻重不分。他虽也是猛将一员，却不像父亲那般光明磊落，耍阴谋玩诡计，胜之不武的事他也做得。邺汐被俘，于袁家军来说实在是王牌一张，他想不通父兄的脑子是怎么长的，竟然这样轻易地将王牌放弃。
　　过了一日，袁子书派出的追兵回报，找不到邺汐，怕是已经走远了。袁子书微一沉吟，心中有了主张，当下决定亲自去追。
　　邺汐已然病重，多半不会再回到赵渥身边，况且姑苏到嘉兴这条水路上关卡一重叠一重，料她也不会去闯。俗话说：落叶归根。人越是接近生命的终点，思乡之心便越是浓稠。邺汐是福建人，所以最大的可能是乘船沿长江东下，然后转道向南。想到这里，袁子书微微一笑：这小女子倒是大胆得很，连东海也敢独闯。
　　收起长锚，扬起巨帆，袁子书奋力东下追逐邺汐。行了三日，已到长江口，却还不见邺汐踪影。倒也奇了，一个弱女子，身边又没有男人，怎么能走得那么快？春天刮东南风，该是逆风才对，没有理由如此之快，难道是他判断错误？
　　话分两头。却说那晚邺汐从姑苏城出逃，确是沿长江一路东下，其间顺风顺水，速度极快。邺汐心中也是纳闷，明明是春天了，却一个劲地刮西北风。第三日晚上，她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之间，看见邺珩来到她面前，容貌宛若生前。他满面忧色，说道：
　　“汐妹，我虽身已化灰，但心中仍然牵念于你。那袁家老二不是好人，不日便追将上来，要利用你成就他的霸业。汐妹，你不要怕，我助你一路顺风顺水，快些回家吧！”
　　邺汐自梦中醒来，仍然恍恍惚惚。冷静下来细细一想，原来这几日的顺风都是邺珩在助她，不禁心中温暖。可转念一想，自邺珩死后自己从未梦见过他，这会儿突然梦见已故之人，想是自己命不久矣。忍不住又泪珠滚滚。
　　邺汐所乘的船已然驶入东海，当阵阵咸腥的海风吹来，她的精神却为之一振。她出得舱来，望着眼前苍茫无边的大海，和海面上清冷的孤月，不由得思绪万千。她的家乡，也是这样的海，这样的月，这样的船。在海上出生，从小伴着海长大，她是海的女儿。经历万千劫难，她终于又回到了海的怀抱。只是身边已经没有了父亲、母亲，没有了玲儿，没有了赵渥。
　　感觉到脸上一片湿冷，不知何时她已泪流满面，嘴角却噙着一抹浅笑。她对着暮色浓浓的大海，轻声呢喃：
　　“爹，娘，我就快回来了！很快，很快…”
　　又行三天，袁子书终于在碧波万顷的大海上发现了邺汐所乘的小船。他微微一笑，果然自己的坚持是对的，她不回福建，又能往哪里走呢？只是他至今仍不明白，何以他的大船以橹夫百人，日夜轮流摇橹，追上一条只有三个弱女子的小船竟然需要这么久。
　　顾不得多想，袁子书下令靠近那条小船。船上的两个丫环看见袁家的大船追来，知道大势已去，逃也无用了，彼此相拥而泣。
　　很快，袁子书的大船便驶到小船边。他的脸上仍是温文的笑容，朗声说道：
　　“王妃安好？在下担忧王妃的病情，特来接王妃回姑苏调养！”
　　船上的两个丫环垂首而立，不敢答言。此时的邺汐已经病得神志不清，只在舱内昏睡。袁子书二话不说跳下了小船，将邺汐抱起，回到大船。两个丫环也被将士拉上了大船。
　　将邺汐放到舱内的床上，袁子书见她不省人事，深深地凝了眉。糟糕，她若是死了，那他这番辛苦追赶不是白折腾了么？
　　立刻叫来军医，也是无能为力，只是给了些人参服用。邺汐其实没有病，如今是春天，也无中暑或受寒之理。她是冰女，生命的原火本已有限，只能支撑三十年，又哪里经得起这般消耗？她是油尽灯枯，耗尽了身体里所有的活力，必将无可挽回地离世绝尘而去。女娲玩够了，要将她收回天庭。人参又有什么用？在命运面前，人的一切努力都是可笑而可悲的。
　　袁子书懊恼地守在邺汐床边，盼望能有一丝奇迹，让这个女人活下去，助他完成大业。
　　三更，夜色凄凄，浪声徐徐。摇曳的船舱入婴儿的摇篮一般，起起伏伏，晃晃悠悠。邺汐睡得香甜，好似变成了一个孩子，正躺在母亲的怀里，被摇哄着入睡。
　　一张年轻而清俊的脸出现在她的眼前。他爱怜地朝她微笑，伸出修长温暖的手指轻捏她的脸。抱着她的是一个绝美的妇人，她眉目如画，朱唇柔媚。恍惚中他们在说些什么，男的说：
　　“水儿，乖乖睡吧，长大了像娘一般标致有才华…”
　　那妇人却微微敛眉，幽幽道：
　　“我多希望她半点也不像我！”
　　邺汐哭了，梦里心酸得泪如雨下。这是她的父母，他们给了她生命，他们爱她爱得深沉，去又离她而去。她多想永远陪伴在父母的身边，就这样，沉沉睡去，不论身至何处，今夕何夕，她只在母亲的怀里！
　　眼前一片模糊，不知何时父亲的脸已经变成了邺鲲的脸。他的家富丽华美，连仆妇的穿着都比她好。而从此以后，她将长久地住在这里。邺鲲笑道：
　　“汐儿，你就安心地住下吧，伯父会疼爱你的！”
　　她知道，父母已经去世了，她必须寄人篱下。眼眶微热，泪水欲出，她却忍住，不能流泪。
　　恍惚间来到了一座如宫殿一般的地方，俊美的男子温柔地看着她，说：
　　“本王会对你好的！”他是赵渥，她今生唯一的爱人。
　　浑身剧痛不已，一个婴儿呱呱坠地，赵渥欣喜地抱起婴儿，说道：
　　“这是我们的儿子，我叫他骁儿！”
　　骁儿，骁儿…
　　她乘船离去，她的谶语中说：一叶兰舟，便凭急桨凌波去。赵渥骑着马在身后拼命地追赶：
　　“水儿，不要离开我，快回来…”
　　泪已尽，心成灰。
　　回过头去却看到对岸父母正向她招手，笑着呼喊道：
　　“水儿，你该回家了！好孩子，快跟爹娘一起回家…”
　　她笑了，笑得像个孩童般天真欢愉，她亦伸出手来向对岸挥手：
　　“爹，娘，我这就来！”
　　转过头，看着仍在疾驰狂呼的赵渥，他痛心至极。邺汐哀哀地看着他，面带歉意地缓缓向他挥手告别：
　　“我要回去了，不能再陪你了，你们好好过吧！”
　　转身面向父母的方向，笑着张开双臂，她飞了起来，飞过海面，扑入了他们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