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桨凌波》季念

28、第二十八回 保明哲众女献祸水 断情丝邺汐赴敌营

　　骁儿的百天庆宴，自然又是大张旗鼓。吵吵嚷嚷地闹到夜深，席还未散，赵渥就已经被灌得不省人事了。由几个丫环扶着，踉踉跄跄地到了九夫人的屋子。邺珈柔媚一笑，上前扶赵渥坐在床沿，脱了他的靴子和外袍，让他躺倒在床上。
　　“骁儿，骁儿呢？”赵渥闭着眼睛，含含糊糊地叫道。邺珈坐在床沿看着他，并不回答。
　　“我不会把骁儿给你，他是我的儿子，你是我的妻子，你休想带着他离开我…”
　　“邺汐，你这个祸水，是你让本王如此狼狈，你该当…何罪…”
　　“姓袁的，你们冲着我来，我赵渥若是交出自己的女人换得苟且偷生，让我来世变王八…”
　　赵渥一刻不停地呢喃，邺珈只是在一旁听着，并不接话。听着听着，她不禁柳眉深蹙，嘟起红唇。哼，邺汐究竟有什么好，竟惹他醉里梦里一刻不忘！生了个骁儿，就像得了个活宝贝，把别的儿子都不看在眼里了。实在可气！邺珈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腹，不由得红了眼圈，她就是再生多少个，也及不上骁儿的万一。看来这邺汐一日不除，她邺珈就没有出头之日。邺珈咬了牙，阴狠地笑了笑。好在，过了今晚，邺汐便再也没有机会猖狂了！
　　夜色凄凄，原本躺在榻上小憩的邺汐突然浑身感到一阵凉意，汗毛立起。她猛地睁开眼，坐起身。玲儿吓了一跳，问道：
　　“小姐，你怎么了？”
　　邺汐愣愣地摇摇头，手抚胸口，轻道：
　　“不知道。”心跳得这样厉害，敢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王爷呢？”邺汐问。她虽然不能原谅赵渥，却无法控制自己为他担心，她怕自己这样不祥的预感会应验到赵渥身上。
　　“席还未散，王爷还在喝酒，小姐先歇息吧。”玲儿道。
　　正在这时，卧室外响起了敲门声，继而是一个柔美而缓慢的女人的嗓音，说道：
　　“汐妹，是我，我来看看你，开开门吧。”
　　邺汐和玲儿对视一眼，玲儿道：
　　“是邺妃娘娘。”
　　邺汐点头示意玲儿开门，心下又有狐疑，为何娘娘亲临，却没有丫环通传，竟是她自己敲的门。来不及多想，客人已然进了邺汐的卧室。邺汐抬头一看，不由得一惊：邺璃、邺玳、赵滢、萧氏三夫人、于氏五夫人、陈氏六夫人竟结伴而来。若不是邺珈负责拖住赵渥，她也会一起前来。邺汐微微心惊，暗暗觉得事情不妙。
　　邺璃转动着晶亮的美目，温婉柔媚地说道：
　　“汐妹生产之后，果然更为风韵十足，怪道王爷对你爱若珍宝，皇上也对你念念不忘呢！”
　　邺汐起身行礼，颔首道：
　　“娘娘万福！”
　　邺璃满脸笑意，将邺汐扶起，转而自行坐在椅子上。众女面色诡异，都围在邺璃身旁。邺汐诧异地看着她们的神情，总觉得怪怪的，只有邺璃神色如常，看不出一丝破绽。
　　邺璃含着笑慢条斯理地与邺汐寒暄许久，说的都是些家常琐事，忽然，她话锋一转，说道：
　　“汐妹足不出户，可曾听说袁昂造反一事？”
　　邺汐脸色一青，望向邺璃，却仍是一脸温柔美丽的笑容。邺汐点了点头。
　　邺璃勾了勾唇角，笑道：
　　“你可知，反军如今到了哪里？”
　　邺汐面无人色，愣愣地看着邺璃。赵渥从不让她知道这些，眼下被这样一问，她顿时觉得事态严重，仿佛已然兵临城下。
　　“反军已然过了长江，驻扎在姑苏城内，不日将抵临安城下。”
　　“什么？”邺汐双腿一软，坐倒在榻上。
　　众女鄙夷地看着邺汐，眼里都有怨愤之色。邺璃仍然笑着，说道：
　　“反军的口号甚是猖狂，‘交出邺汐，饶二赵不死’，简直口出狂言，大逆不道！可是——”邺璃忽而语气一转，说道，“不管是真是假，如今兵临城下，也只好病急乱投医，死马当活马医了。汐妹，皇上总不见的为了你，断送了百年基业，王妃深明大义，总也不原意看到大宋百姓因为你而生灵涂炭吧？”
　　邺汐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她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笑里藏刀的女人，许久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玲儿急得满脸通红，叫道：
　　“娘娘，您怎么可以这样呢？小姐根本没有做错什么，反军只是拿她当个借口，临安城上上下下都在辱骂小姐，怎么连您也不帮自己人呢？”
　　邺璃温婉一笑，说道：
　　“自己人！呵呵，傻丫头，你哪里懂这其中的利害？军国政事，纵然父子兄弟亦不能相顾，何况小女子乎？”
　　玲儿泪流满面，跪地求道：
　　“不，小姐是冤枉的！小姐从来没有做过一件有愧于心的事，即使是美貌误人，亦是上天所赐，小姐又何罪之有呢？娘娘，您与小姐好歹同出一门，求您与皇上说说，千万不能把小姐交出去啊！”
　　邺璃将玲儿从地上搀起，笑道：
　　“汐妹花容月貌，皇上又哪里舍得？只是这江山美人，注定不能兼得，皇上纵然万分心痛，总也不能做那无道昏君，只好忍痛割爱了！”
　　“不，不可以！”玲儿大哭，打开窗户叫道，“王爷，王爷，你在哪里？快来救救小姐！王爷，王爷…”
　　邺璃掩口轻笑：
　　“这个傻丫头，王爷正在九夫人房里欢度春宵呢，哪里听得到？”
　　三夫人、六夫人嘲讽一笑；邺玳、五夫人脸上略有不忍之色；赵滢长公主的神情淡淡的，不动声色，镇定自若。
　　邺汐冷冷一笑，原来这群女人大张旗鼓地到来，是为了这事。既是冲着她来，她的心神倒反定了，至少那不祥的预感与赵渥无关。
　　玲儿转而冲到门口喊道：
　　“来人呀，快来人呀，保护王妃，来人啊…”
　　萧氏三夫人冷哼一声道：
　　“你就是叫破喉咙，也没有人会听见。王府里的下人早被皇上遣走了！”
　　玲儿如五雷轰顶，睁大了眼睛问道：
　　“这么说，你们早有预谋？”
　　“不错！”三夫人咬牙道，“因为邺汐这祸水，我父亲萧煌被征调平反，为反军所俘，如今命还捏在反军手里。我恨不得将这狐狸精生吞活剥！”
　　“哼！”六夫人恨恨地道，“我父亲也奉命出征，反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父亲的军队死伤过半，他老人家身负重伤，至今生死未卜。我与邺汐势不两立！”
　　玲儿瘫倒在地，跪着爬到邺璃脚边，伸手抓住她的裙摆，求道：
　　“娘娘，娘娘，求你救救我家小姐，不要把她交给反军，求求你…”
　　邺璃状似叹息似的笑了笑，道：
　　“连皇上都无可奈何，我又能怎样呢？”
　　玲儿揪住邺璃的裙摆不停地求着。
　　邺汐的心绪渐渐平静，头脑也冷静下来。看来，真的到了她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了。既然她与赵渥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如此结束也好。如若牺牲她一人，能够令反军悬崖勒马，救民于水火，不仅可以解决皇帝和赵渥的心腹大患，也是为骁儿积了德。她自己如何，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没有反军，她还能活多久也还难说，将这条残命献了出去，能换得大宋的平安，没有什么不值得。
　　“玲儿！”邺汐轻声唤道。
　　众人的目光望向邺汐，玲儿泪眼朦胧地望着她的小姐，她自小服侍的主人，她心目中崇拜模仿的对象，亦是她今生最最怜悯的人。
　　邺汐的神情冷漠淡然，对玲儿说道：
　　“好玲儿，不要哭。你我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姐妹。你聪敏、细心、机灵，是我最最贴心的朋友，知己。还记得家乡的大海，我们的小船吗？曾经我们瞒着爹娘偷偷出海，即使是夏天，吹着海风我也不会中暑。你纵然每每被罚，却依然屡教不改。学诗词的时候你竟然要跟娘学而嫌爹文采不如娘，他也不会生你的气。多想再回去看看呀！这么多年，爹娘该很寂寞了吧！”
　　“小姐！”玲儿起身上前一把抱住邺汐，号啕大哭。
　　邺汐拍着玲儿的背，柔柔地说道：
　　“好玲儿，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我十几年缘分已是难得，不可再强求。如若我们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十年之后，让你看着我过完这一生而离去，那时你岂不是更加肝肠寸断？不如此时离开，心中仍然存有念想，倒不失是一桩美事。”
　　“小姐，玲儿舍不得你呀！反军会杀了你，折磨你，玲儿恨不得替你去…”
　　“我也舍不得你啊玲儿！他们要杀要剐，都是我的命。玲儿，我走之后，你要替我照顾骁儿，让他平平安安地长大…”说到这里，邺汐的声音哽咽了，“我什么都不求了，只要骁儿健康幸福，就是上天对我的怜悯了！”
　　“不，小姐，让玲儿替你去吧，玲儿是贱命一条，死不足惜！”玲儿紧紧抱住邺汐哭道。
　　“傻玲儿！”邺汐凄惨一笑，“替我，照顾王爷，要他爱惜身子，少饮酒少嗔怒，好吗？”
　　玲儿哭道：
　　“小姐依旧爱着王爷，又何苦与他闹到这般地步？”
　　邺汐微微苦笑，缓缓道：
　　“爱之益深，益发不能承受，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杂质！”
　　玲儿似有些许明白，却又问道：
　　“可是，小姐不在乎王爷会痛苦吗？”
　　邺汐微笑，笑得绝美而凄凉，以一种轻得似乎缥缈的声音说道：
　　“他会忘记我的，就算要五年、十年，他也终有一天会忘记我。到那时，他便不再痛苦。”
　　六夫人冷哼一声，道：
　　“王爷自然会忘记你，就算他不忘，我们也会想办法让他忘。王爷倘若不是受了你的蛊惑，又岂会造成今天这样难以收拾的局面？邺汐，你趁早去了吧！你早去一日，王爷便早安宁一日。你若真为他好，快快去了便是！”
　　邺汐望向六夫人，冷冷一笑，转而对邺璃道：
　　“让我见见骁儿，我便走！”
　　邺璃含笑点头。玲儿哭叫道：
　　“不，小姐，不要走，不要…”语音未落，玲儿被三夫人一掌打晕过去。
　　“你放心，她只是晕过去了，没事！”三夫人对着满脸惊慌的邺汐说道。

　　摇篮里，骁儿安静地熟睡，偶尔会嘟哝一下小嘴，轻轻蹬一蹬小腿。邺汐贪婪地看着他可爱的睡颜，笑得无比幸福甜蜜，笑得泪流满面。她俯低身子亲吻他的额头，他的脸蛋，他的小手，她紧紧将他搂在怀里，哭得浑身颤抖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不想搅了他的酣眠。
　　骁儿，骁儿…千言万语，此时却说不出一个字，只在心中一遍一遍叫着他的名字。骁儿，骁儿，我的骁儿，骁儿啊…
　　月色凄迷，邺汐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自己的院子，向门外走去。她的身后，跟着一群美丽的女子。刚要穿过花园时，只见黑暗中匆匆跑来一个人影，众人诧异，都不敢作声。人影跑到近前，这才看清是九夫人邺珈。邺璃问道：
　　“珈妹，你慌慌张张的，出了什么事？”
　　邺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不好了，王爷醒了，要找汐姐姐，正往这儿来呢！”她是拼命跑加上超近路，这才赶在赵渥前面。
　　众女倒抽一口冷气，这可怎么好，被赵渥知道她们干的事，不仅功败垂成，更不知他将如何对付她们！此时邺璃也有点撑不住，不能保持冷静了，急道：
　　“你是怎么搞的，不是让你拖住他吗？”
　　邺珈瞪了邺汐一眼，对邺璃道：
　　“他一心只想着汐姐姐，我哪里拖得住？难道绑住他不成？”
　　远远的，赵渥的身影出现在朦胧的月光下，邺璃咬了下唇，示意大家躲到隐蔽处。正无可奈何之时，只听得邺汐平静地说道：
　　“你们不要出来，我去把他劝走。”
　　众人诧异，狐疑地看着她。邺汐冷笑：
　　“我去意已定，就算是与他告个别，也不过分吧？”
　　邺璃低头想了想，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了，便点头应允。
　　赵渥踉踉跄跄地走在花园小径，穿过花园，便是邺汐的院子。他醉得稀里糊涂，不知道是谁将他带到了邺珈的房里。他不想再让她不高兴，所以便立刻出来了。邺汐迎了上去，月色下两个人影亲昵暧昧。赵渥笑着搂了邺汐，替她拢了拢领子，柔声道：
　　“本王正要去你那儿，你怎么出来了？夜风凉得很，别冻着了！”
　　邺汐垂帘轻笑，轻轻靠在赵渥宽阔温暖的怀里，今生最后一次，投入他令人眷恋的怀抱，默默与他道别。一瞬间邺汐的眼眶竟有些发热，她爱的人，也是她必须要离开的人，可是她不后悔，不后悔爱过这一次啊！
　　赵渥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腋下取暖，亲吻她的额头，道：
　　“走，去你那里。”
　　邺汐不动，赵渥问道：
　　“怎么了，还在生本王的气？”
　　邺汐抬头望向他，温柔笑道：
　　“少融，我想告诉你，上次去天慧寺为你祈福的时候，那位高僧慧明大师说，你的福相全都写在脸上，是个很有福气的人。只是，要有舍才能有得。”
　　赵渥闷声笑了，道：
　　“老和尚说得对，有你，本王便享了那齐人之福，自然有福气得很！”
　　邺汐不答，只自顾自地说下去：
　　“少融，万事皆有定数，须得忍耐，须得接受，你可明白？”
　　赵渥虽听着觉得有些古怪，但他酒后糊涂，也想不到那么多，只搂紧了邺汐，柔声笑道：
　　“明白明白，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只要你别再生气！”
　　邺汐低头不语，少顷，缓缓抬头，望着赵渥的眼睛，说道：
　　“今夜我想陪着骁儿一起睡，你去书房歇息，好吗？”
　　“你当真要他不要我？”赵渥假嗔道。
　　邺汐道：
　　“你知道我最怕酒味，每次都扰得我不能安睡，说了你也不放在心上！”
　　赵渥依道：
　　“好好好，我去书房便是了，不扰王妃安寝。”
　　邺汐低头一笑，半晌，抬头望着朦胧的月光，对赵渥道：
　　“少融，还记得我为你写的词吗？”
　　“当然记得，简直倒背如流，烂熟于心！”赵渥道。
　　“我不信，你背给我听听。”邺汐道。赵渥背道：
　　“更漏子。清角吹，战鼓擂，铁马骁骑如飞。男儿锐，敌尽摧，扬鞭傲朔北。人不寐，心相随，魂惊千里梦回。染衾泪，蹙额眉，夜长忍憔悴。诉衷情。三拜三愿三生石，一往情若痴。却道长聚不惜，岂知含恨永离。战甲披，鞭声急，蹄如矢。英魂何觅，马革裹尸，未酬壮志。苏幕遮。浊浪排，飞云裁，寒水晕红，冉冉暮色开。借得仙舟…”
　　“好了，别背了，我信你。”邺汐落下泪来，强忍住以正常的语调说道。
　　“夜深了，你早点歇息吧！”邺汐道。
　　“好，我这就去。”赵渥答。
　　“好梦，少融！”
　　“你也是！”
　　两个人影渐渐分开，越离越远。
　　邺汐捂住嘴不住地饮泣：好梦少融，好梦骁儿，邺汐去了！
　　站在树影下的赵昀望着邺汐的背影，沉沉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