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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七回 寿红颜王府开夜宴 疾祸水愚臣发讥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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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汐敛容站在窗前,料峭春寒,有所辜负这目所及处的一片嫩绿。玲儿望着她的背影,桌上研的墨已经干了一半,她似乎还没有动笔的意思。
袁氏造反的消息犹如一夜春雨般洒遍了临安城,邺汐的名字从此被列入褒姒、妲己之流,骂声一片。更有甚者,群情激昂的百姓还列出了邺汐的五大罪状:美色惑众,其罪一;奢华挥霍,其罪二;离间手足,其罪三;欺压贤妃,其罪四;引发内乱,其罪五。销声匿迹已久的“凿冰派”死灰复燃,声势日益浩大,吵嚷着要求将邺汐治罪。
皇帝一心偏爱邺汐,自然将百姓的呼声置若罔闻,而赵渥更是将邺汐护得紧紧的,不允许被她听到一句流言。可是,袁氏反军攻城掠地,已然打过了淮河的军情,却压得兄弟俩喘不过气来。“交出邺汐,饶二赵不死”成为了袁家军的口号,也使得愚昧无知的百姓更为痛恨邺汐。
无孔不入的流言,不管赵渥如何阻挡,都无济于事。邺汐还是知道了,整日凝眉,仅有的那一点笑容都被吞没。
赵渥站在邺汐背后,皱眉看了半晌,终于走至窗前,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她的身上,搂了她的肩道:
“想什么呢?这天气还没暖起来,开着窗户可要冻着了。”
邺汐不语,轻轻将头靠在赵渥肩上。赵渥将她搂紧了些,心神领会,无言地微微叹息。
“你还不相信我吗?”半晌,赵渥轻声道。
邺汐望向他,赵渥深深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我能保护你,有我在,你只要安安心心地做你想做的事就行了,谁也伤不了你!”
邺汐垂下眼帘,复又抬起,幽幽地道:
“人言可畏,众口铄金。”
“愚民而已,自古有之,你这么个聪明人,何必伤无谓之神?”赵渥道。
“他们——如今到哪里了?”邺汐迟疑了片刻,还是问出了这句话。赵渥笑道:
“这是军事机密,不能告诉你!”
邺汐愣了愣,眼神闪了闪,又道:
“如果——”
赵渥急忙捂住她的嘴:
“没有如果!”
邺汐拉下他的手:
“他们真的会退兵吗?”如果她把自己交出去的话。
赵渥搂紧她,斩钉截铁地道:
“不会!”
邺汐不死心,挣开赵渥的怀抱,急道:
“为什么,他们不是冲着我来的么?”
赵渥瞪大眼睛吼道:
“大胆邺汐,不得干政!”
邺汐吓了一跳,愣愣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半晌,她渐渐红了眼圈,靠进赵渥的怀里:
“少融!”
赵渥心乱如麻,收紧双臂,叹道:
“你这笨女人脑子里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三天后便是邺汐二十岁寿辰,赵渥广发请帖,要为邺汐办一个盛大的寿筵。一来为了让邺汐高兴,二来也冲冲晦气。
当晚酉时,王府开宴。整个府里灯火辉煌,庭院、水榭、花园都用来设席。可是前来赴宴的客人,却比请帖上少了一半,来的那一半也是看在皇帝的面子上。邺鲲与赵昀坐在一桌作陪,其余的桌子都是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人。话说众大臣接了请帖,一看是邺汐的寿筵,嗤之以鼻的大有人在,撕碎了扔在地上的也不少,那些个肯出席的是实在不敢得罪赵昀。皇帝赴宴,总要有人作陪吧,否则让他唱了独角戏,再温吞的皇帝怒起来也是要命的。
赵渥看见这情景也没什么兴致,兀自灌了几杯酒下肚,一言不发。人人都说他为美色所迷惑,所以闹出了这么大的祸事。可是只有他心里明白,自己是个怎样的人。他好色,但决不沉湎于美色。在一副纨绔子弟的外表下,没有人相信他的头脑有多么清醒。诚然,废袁氏王妃将邺汐扶正这件事,他是做得冲动了些。但是,袁子画的去世与这件事到底有多大关系尚且难说,怎么能将处心积虑几十年的袁氏谋反一股脑扣到他头上来呢?愚民,愚臣啊!大宋要亡,不是亡在反军手里,怕是要祸起萧墙了吧。又是一杯烈酒下肚,赵渥忍不住呛咳几声。心下升起一股怒火:要他交出邺汐,早八百年呢!反军也好,臣民也好,谁要动邺汐一根毫毛,须得先过他这一关。袁昂,他的好丈人,曾经两人切磋兵法,促膝长谈;袁子棋、袁子书,他的好舅子,他们曾经斗酒过招,扬鞭赛马。想不到啊,说翻脸就翻脸,十万大军明说了冲着他来,一点情面不留。仿佛那过去的种种,都只是一场梦。他把他们当朋友,当亲人。他们呢,竟都是虚情假意!想到这里,赵渥的心情更加阴郁,拼命地灌酒。
粉香扑面,一群丫鬟簇拥着盛装的邺汐来到了席间。赵渥抬头看着她,忽然一阵止不住的心酸。他的女人,如今正为了他而承受着巨大的委屈,竟还想牺牲自己以保他的平安,叫他情何以堪!深吸了一口气,赵渥扔了酒杯,起身上前扶住邺汐,将她带至赵昀面前拜见。赵昀爱恋地望着邺汐,见她气色尚佳,颇感安慰,温言寒暄了片刻,便叫她回房歇息。
“王妃请留步!”人群中响起一个声音。众人望去,只见说话的是礼部尚书,出了名的“一根筋”陆泉。邺鲲微微皱眉,这个人来赴宴,怕是怀有什么特殊目的。
陆泉手里拿着一杯酒,似笑非笑地走到赵渥和邺汐面前,眼睛滴溜溜地在邺汐周身打转,说道:
“卑职三生有幸,得见王妃金面,果然名不虚传。褒姒、妲己、西施、杨玉环这些人加起来都及不上王妃的万一呀!”
席间传出几声闷笑,分不清是谁的声音。赵渥脸色发青,手握起了拳,邺汐垂了眼帘。陆泉比的这些人都是历史上有名的祸水,明摆着影射邺汐也是祸水,想不到他竟大胆到当着赵渥和赵昀的面发这般讽刺。
“卑职敬王妃一杯,愿王妃红颜永驻,颠倒众生!”说着举起酒杯饮尽。
席间的笑声更大,赵昀凝了眉。赵渥的神情,像是随时要爆发似的,邺汐触到他紧握的拳头,柔柔地握住,要他息怒。赵渥会意,拼命压抑怒火。
陆泉更为嚣张,接着道:
“不知王妃可曾听过这样一句话,女子无才便是德呀!王妃偏偏是天下第一才女,这才高,这德…”话音未落,陆泉已被赵渥一拳打倒在地,摔碎了酒杯,连门牙都打掉一颗。
赵昀、邺鲲惊起,众人传来抽气之声。赵渥酒劲发作,红了脸怒骂道:
“酸书生,有种你冲本王来,找死!”
陆泉此人一向尖酸跋扈,连皇帝都让他三分,此时挨了赵渥的拳头,心里又羞又怒,直倒在地上不起身。众臣见情形不对,皇家到底惹不起,都噤声不言。场面一下子僵住了。
邺鲲笑道:
“王爷醉了便力大无穷,这老夫可是见识过的!”
众人默然,赵昀会意,笑着接口道:
“是啊,皇弟多饮了几杯,怕是醉了吧?”
众宾客这才反应过来,俱各言笑附和。吏部尚书马廉离席上前,将陆泉从地上扶起,笑道:
“王爷的美酒醇香无比,陆兄也不该贪杯呀,瞧瞧这出了多大的洋相?赶紧起来,回府且养去吧!”
赵渥怒气不减,又想抬手一拳,被邺汐死死抓住。一场风波算是勉强平息了,而赵渥的那一拳怕是永远烙在了陆泉心里,文人最是记仇。
散了席,赵渥陪着邺汐温言劝慰。邺鲲也开导了她好久才离开。
邺汐摩挲着赵渥的手,轻道:
“你还劝我,自己呢?人家说了两句你就动手,什么意思!”
赵渥冷哼一声,道:
“这种东西就该教训,当着本王的面胆敢如此放肆,打落他一颗门牙算是便宜他了!”
邺汐闻到他浓浓的酒味,不由得皱了眉,低下头不再说话。不是借着酒劲,他怕是也不会如此冲动,要是陆泉记仇,今后对赵渥不利,那可就麻烦了。
赵渥揽了邺汐正要歇息,忽然丫鬟走进来说有事要禀报。赵渥问何事,丫环回说九夫人病了。赵渥望了眼身边的邺汐,对丫环道:
“派人进宫请太医。”
“请了,太医叫请王爷!”丫环道。
赵渥变色,难道邺珈病情严重?转过头去看邺汐,只见她炯炯地望着他。赵渥道:
“本王去瞧瞧她,你先歇息吧!”
邺汐微微点头,赵渥起身跟丫环走了。
邺汐宽衣睡下,心里想着席间陆泉的讥讽言辞,难过一阵,又哭一阵,辗转反侧,一夜无眠。翌日晚起,眼睑略有些浮肿,对着镜子幽幽地叹气。穿戴完毕去看骁儿,奶娘说喂饱了奶交给玲儿带到花园里去玩了。邺汐便别了奶娘,向花园走去。
远远地看见两个跟自己的粉衣丫环正偷懒聊着天,邺汐也不以为意,正要走远,却听见两人的谈话。
“你知道九夫人得的是什么病吗?”丫环甲道。
丫环乙笑道:
“哪里是病,是有喜了!”
“有喜?”丫环甲不可思议的睁大眼睛,问道,“不是说是病吗?”
“那是怕我们那一位吃醋,才这么说的。”丫环乙说道。
丫环甲摸了摸脑袋,疑惑道:
“不对呀,王爷天天留宿在我们那儿,九夫人哪有机会怀孕呢?”
丫环乙捂住嘴偷笑,说道:
“跟九夫人的桐儿是我的好姐妹,她说呀,每当王爷去书房办公的时候,九夫人就穿得狐狸精似的去找他。王爷嘴上说不准任何人打扰,实际却是在等九夫人呢!”
说着,两人都捂着嘴笑个不住。半晌终于停了下来,丫鬟甲说道:
“你说我们那一位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扶正、专宠还不够,难道要王爷只娶她一个不成?这成何体统?她醋劲这么大,哪里像个大家闺秀?难道才女偏就不一样么?”
丫环乙撇了撇嘴,说道:
“你忘了二夫人了么?她可是敢想敢做,吃醋吃到最后,连名分都丢了。可见我们那一位还算是好的,到底没有耍手段,玩阴谋。”
两人边说边渐渐走远,直到听不见她们的声音。邺汐已然愣在原地,无法挪动一步。半晌,她竟然笑了出来。老天,她居然相信赵渥的保证,相信他从此以后便只有她一个。她真是太傻太蠢了!书房,他们在书房里…不!邺汐痛苦地摇头,甩掉脑子里的念头,却又笑了。她知道,她知道不会有唯一,可是她无法逼自己接受这样的赵渥,用碰过别人的身体再来碰她,她一想到便一阵反胃。
赵渥进来的时候,邺汐半躺在榻上怔怔地发呆。赵渥笑着拉她坐起身,道:
“美人,本王回来怎么也不出迎啊?”
邺汐抽回自己的手,冷冷地望着赵渥:
“王爷,邺汐在你心里,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赵渥失笑,说道:
“还用问吗?天仙化人,贵比珍宝!”
“邺汐没有容人之量,不像个大家闺秀,更无德无能当不起王妃。”邺汐面无表情地说道。赵渥的笑容有些僵,柔声问道:
“宝贝,你怎么了?”
邺汐默然,半晌,冷笑道:
“宝贝,藏在书房里。”
赵渥的脸顿时白了,愣得哑口无语,心跳顿时快了起来,手心沁出了汗。她怎么会知道?老天,她知道了可怎么办?
邺汐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赵渥,幽幽地说道:
“邺汐不是个好女人,王爷的众多宠妾,我无法容忍。可我也不是河东柳氏,王爷不必如此忌惮,从今往后…从今往后,王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对邺汐就丢开手吧!”
“不!”赵渥急道,“本王这辈子都不会放开你!你答应过本王,会永远眷恋我,依赖我,怎么你都忘记了?你总是这样吓我,说要离开我,本王累了,这个游戏不好玩!”
“我也累了啊!”邺汐叹了口气,“这里本来就不是我该来的地方,逗留了这么久,是我回去的时候了。”
赵渥心里一揪,上前转过邺汐的身子,说道:
“你在胡说什么?你要回哪里去?”
邺汐看着赵渥,渐渐恍如隔世,她目光朦胧,微微笑道:
“我好想念家乡,我想回崇安。”
“我陪你回去!”赵渥道。
邺汐缓缓摇头:
“我一个人!”
“你休想!休想离开本王一步!”赵渥咬牙道。
邺汐无言地望着赵渥,久久没有别开目光,半晌,笑了出来:
“爹娘还不知道,我嫁了这样一个人。爹娘很想知道,我过得好不好。”
“嫁了本王这样一个人如何?你现在过得好不好?”赵渥问道。邺汐顿时红了眼眶,泪水在眼睛里打转:
“嫁了一个我必须离开的人,我现在的日子如坐针毡!”
两行眼泪滑下了邺汐的脸颊,赵渥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眼圈也红了,他哑声道:
“不许你离开,不许你离开!本王爱你,怜惜你,再难的日子我们也要一起挺过去。是,本王答应你的事情没有做到,你就不能原谅我,包容我吗?”
“王爷没有错,谈何原谅?只是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罢了。是我不合时宜,有别常人。”邺汐推开赵渥说道。
赵渥握住邺汐的手,送到唇边亲吻,柔声道:
“别说这种气话,是我的错,我辜负了你的心,让你失望了。”
邺汐摇头,抽回自己的手,轻声道:
“我再也不气了。我现在好想回家,想坐着小时候家里的那条船跟玲儿一起出海,爹娘的坟也好多年没有人打理了,让我回去,静静地陪在他们身边,直到有一天我再也醒不过来…”
赵渥痛苦而眷恋地看着她,幽幽地道:
“带我一起回去,让我在你身边,让我见见岳父岳母,告诉他们我很爱你。”
“爹娘最爱淡泊宁静,我也是。可是自从来到这里,我就变了,变得越来越不像我。转了一大圈回来,发现自己很累,还是喜欢原来的生活,原来的自己。这里不属于我,是时候该回到我自己的地方去了。王爷,我们就好像浮萍一般,相遇,分离,都是天注定的,半点不由人。”邺汐说道。
“那么骁儿呢?你连他也不要了吗?”赵渥只好拿出了最后一张王牌,夫妻可以分离,母子却是斩不断的。
邺汐又一次红了眼圈,低下头半晌,哀哀地道:
“如果你肯把骁儿给我…”
“我不会把他给你!”赵渥断然拒绝。
邺汐流下泪来,低下头不住地饮泣。赵渥心疼地拥她入怀,温柔安慰:
“别这样了好吗?我有什么不好,我可以改,但是你不要这么轻易就说离开我。我怕,我真的害怕!如果以后再也见不到你,再也没有你的消息,我会怎么样,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为什么你能令我如此惶恐,我至今仍不明白,没有一个女人能让我如此牵肠挂肚,也许这就是命里的劫数吧。邺汐,你是我的劫数!”
邺汐任由赵渥抱着,对他的话却无动于衷。她真的累了,乏了,想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