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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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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林府
那日从山上回来后,一连好几日映月都没见到凌云的踪影。问管家,管家只道凌云这几日一早就揣着那本《道德经》出门了,至于去哪也没交代。
凌云这几天是有些心乱,他想一个人呆着;觉得也许秦明的书能让他静下来。
想要信一个人,是有多难?
这日映月一看凌云又不见人影了,自己在府上呆着也无趣,便出府去城里逛了逛,买了张琴和一些小物什回来。自己原本的琴留在少爷江俊逸那边没有拿过来,以免泄露身份。可在长林府这两月,映月已是十分手痒。通过这两月与凌云的相处已足够看出他是个不通音律之人,对音律不敏感,便不会对乐器和弹奏乐器之人太过留意。那偶尔在府里弹弹,应该也不会暴露身份。
映月以为自己回府还算早,天色都亮着,凌云应该还没回来才对。可她一踏进府门,就傻了眼。那一个人大张旗鼓坐院子里的,不是凌云又是谁?
先前凌云回府后,命人把茶几与两把椅子搬到院子里来,自己坐在一把椅子上,茶几上没有茶却摆了一壶酒,像是在等什么人。他顺便把那只兔子也掳了过来,放在腿上轻轻抚着。见映月回府,凌云眼里一沉,将兔子放回地上,道:“坐。”
映月不明所以地坐在了他对面。
凌云目光闪烁:“映月,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什么游戏?”
凌云挥手,叫人端上来一盘棋。
“你要和我下棋??”映月吃惊,从前秦明没走的时候,映月还会和秦明下两盘,可从来没见过凌云下棋。今儿的凌云实在是太古怪了,简直是鬼上身。
凌云将棋盘棋子认真摆好,对映月道:“我们玩一个不能说谎的游戏,你可敢?”
映月心惊,但她依旧装作从容地应道:“有何不敢。”
“好。那我们下一盘棋。每吃掉对方一颗子,便可以问对方一个问题,什么问题都必须如实回答,若有一字虚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输棋的人,要无条件答应赢者一个要求。可以吗?”
凌云说得轻描淡写,映月听得一阵冷汗。这么惊险的游戏,这么毒的誓言,可她能拒绝吗?她心知肚明凌云是对她的身份起疑,故意来试探她,但凡她若是有一点犹豫,便是坐实了细作的身份,后果不堪设想。因此这盘棋,她下也得下,不下也得下。
映月缓缓点了点头。
凌云站起身给两人分别倒了一杯酒,道:“游戏开始前,我们先喝一杯吧。”
映月却握着酒杯,久久不敢下口,呆呆问道:“你这酒里,不会下了虚心散吧?”
虚心散乃是一种奇毒,无解。它奇就奇在,服毒后,生死由己不由天。服下后的一个时辰内,若是服用者说了违心之言,则会毒发,心脏爆裂,七窍流血而亡;若是服用者没有说话或者所言句句属实,则会安然无恙。因此,这虚心散常常被官僚或者江湖组织用来拷问阶下囚或敌人,没有人脉在市面上极难买到。
凌云一愣,然后笑道:“是啊,你不敢喝么?”
映月心一沉,果真如此。没想到凌云竟疑她至此,连虚心散都用上了。也是,凌皇的亲弟弟,要什么没有呢,虚心散这种东西还不是要多少又多少。有都不用,才是傻呢。
映月微微一笑,一狠心仰头将酒饮了个干净。
凌云哈哈大笑,道:“这才是个好姑娘。”随后也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下棋需得步步为营。她从未见过凌云下棋,没料到凌云的棋艺却是不俗。映月也是小时跟父亲学着下棋,自从家破人亡,进了辛风阁后,便很少有机会再下棋了。因此纵使有再高的天赋,常年不练,棋艺便被荒废了,如今也只能在矮子堆里充高个。再加之她心慌凌云疑她来历,心神不宁,很快就被吃了第一颗子。
凌云拿了她的棋子,不动声色地问:“来长安这么久了,可想家?”
“我……我早已没有家。”映月如实回答,与她刚进长林府时编的说辞也并无出入。
不一会儿,映月又被吃了一颗子。
“映月,可是你的真名?”
果然,凌云确实对她的身份起了疑心。
“是。我姓苏名映月。”
凌云似乎有些惊讶,映月居然是真名而不是化名。
他们又走了几个来回,映月定了心神,也吃了凌云一颗子。
“那你呢?林云是你的真名吗?”映月反问,即使她明明知道答案。她这么问有两个作用,一可表明自己不知道凌云的真实身份,显得自己无辜,二可看看凌云会怎么回答。
凌云似乎并不惊讶她会这么问,答道:“我本名叫凌云。”
这是个巧妙的答法,林和凌本就是谐音,若是不知情,根本听不出个所以然。
可偏偏凌云又补充道:“凌是会当凌绝顶的凌。”
映月讶然,凌云看着映月的眼睛,将她的惊讶净收眼底。
凌不是个常见的姓,与当朝皇帝同姓,在外又用谐音字林作化姓,这几乎是在坦然相告与凌皇非比寻常的关系。凌云以为映月是在惊异他的本姓和昭然若揭的身份,可实则这本就是映月早就知晓了的消息。映月是惊异凌云在明明可以打马虎眼敷衍过去的情况下,居然就这样坦诚地告诉了自己这样一个惊天秘密。
不多会儿,映月又被吃了子。
“你是何地人,家人何处?”
“苏淮人士,父母双亡。”
片刻后,凌云被吃子。
“你一个人住这长林府,不愁吃穿,钱从哪来?你的家人又在何处?”这句话听着像映月只是在简单地反问,表达疑惑,然则映月在刨根究底,想看看凌云到底会对自己的身份如何解释。
“和你一样,父母双亡,不过我还有个亲哥,他有的是钱。”
“那你亲哥呢?”
凌云眯起了眼睛,微微笑道:“太贪心了吧?一次只能问我一个问题。”
映月不语,低头下棋。
不一会儿,又吃了凌云的一颗子。凌云也没等她再问,就着刚刚的问题答了起来:“我哥早有家室,平日里也忙得很,偶尔才会来探望探望我。”
“……我没想问这个。”
“……那你想问什么?”
“算了。你都答了,就这样吧。”
之前紧张的氛围已烟消云散,气氛顿时变得轻松了起来。凌云甚至举杯和映月干了一杯。
凌云在铺一个大局,所以这会儿接连被吃子也没在意。
映月问:“你和你哥……关系怎么样?”
“烦死他了。自以为是,天天就管我。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我大了后成天往外地跑呢?就是不想被他看着。”
映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凌云又吃了映月一个子,他歪头看着映月,似乎在琢磨问什么。映月又开始紧张,可凌云却突然眯眼笑了起来,问:“你有乳名么?叫什么?”
“呃,叫罂罂。”
“那我以后便叫你罂罂了。”
“……不要!……”
接下来又是好几个回合,以及一些无关痛痒的问答,有有意无意的试探,也有许多闲聊。
凌云先前铺好的局已见成效,棋盘之上,凌云的黑子如同一条龙,游走于风尖云浪上,将映月的白子密密围住。
凌云驾轻就熟地伸手开始一颗一颗地拾起映月的白子,扔在一旁,他敛了先前的笑意,气氛又开始凝重。凌云一字一句问道:“我们相识以来,你,可有骗过我,骗过阿明?”
映月心一沉。
“有。”
自然是有。这话几乎就是在含蓄地问:你进府时说的身世是不是都是假的?你是不是别有居心?
映月的心已经开始打鼓,她怕凌云问她身份,问她混进长林府是否另有目的。她该怎么答?说谎会死,不说谎也会死。
可她想的这些,凌云一个都没问。凌云只是低头置棋,然后抬头看着她,轻轻地说:“那你能不能答应我,以后不要再骗我了?每个人都有不想为人知的秘密,你有,我也有,你不愿意说的事可以不说,我不会强求。可我不喜欢别人对我说谎,对我欺瞒。”
映月怔住,她看着凌云的眼睛,眼里似有星辰大海,云海翻涌,澄如赤子。一时间,她竟觉得这句话听起来不像个求答的问题,而像个诚挚又卑微的请求。
末了,映月只低低地回了一个字:“好。”
随后两人谁都没再说话,只是静静下棋。棋盘上已几乎布满了棋,白子被团团围住,凌云只差一子便得胜,映月只差凌云那一子便满盘皆输。凌云衔着棋子,手在棋盘上方,却久久没有落下。映月抬头看他。凌云微微一笑,落下了手。他并没有将棋子放在他该放的位置,而是又一个抬手,掀翻了整个棋盘。棋子洒了一地。
他说:“这局,我们平了。”
映月惊愕,不解。
“输又如何?赢又如何?我与你下盘棋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要赢你。”
是,你与我下棋的目的,只是想探探我的身份。映月心说。只是,凌云这样就相信自己了吗?
凌云拿起酒壶,又给映月倒了一杯,随后自己提着壶,仰头将壶里剩余的酒往自己嘴里倒了个干净。然后胡乱地哈哈笑了几声,赞了声“好酒”,便将酒壶往旁一扔,砸了个粉碎,自己却不管不顾地走了。
此刻已是黄昏,晚霞漫天。天边的云霞似乎是要烧起来般的灼烈赤红。凌云没再留下只言片语,他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灼灼暮光之中。
映月被这盘棋搞得莫名其妙,本以为是场“鸿门棋”,但现在看来又不是这么回事?凌云这人的心思,实在是很难猜。同时,她又暗地松了口气,庆幸自己安然度过了这关。输赢什么的,又有谁在乎呢?
那时他们都没想过,人生如棋,棋如人生,需得机关算尽步步为营。而人生从来都没有平局。输便是输,赢便是赢。不进则退,不想赢,便会输。
凌云走得时候嘴角是带笑的。走得匆忙以致于有些事忘了说。不过没关系,他以为没说也没关系的。
他想说:
哎,虚心散?你一定是在逗我,我怎么会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这酒好喝吧?是藏了好几年的女儿红。是我及冠那年的生辰时,我哥提来给我庆生的。可惜我生辰那天就迫不及待地跑出去玩了,玩了一个多月才回来。听说那日我哥在府里等了我很久,可惜一直没等到我。于是这酒就一直在府里放着放到今日了。后来我有些愧疚,想着等他再来时我们哥俩再好好喝一场。可惜他很少再来了,而他再来时,我们也没能有机会喝上一盅。
他还想说,
其实我今天与你下这盘棋的目的,只是想听你说,你不会再骗我了。你曾经骗了我什么,我都不想再计较。只要以后你不会再骗我就好。
阿明,谢谢你。
我想信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