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月》羽禾三三

17、粒粒皆辛苦

　　明亮的阳光穿过门窗照亮整个大堂，今日无风，天气闷热，屋子里比外面还要闷。
　　陆白月真希望此刻这个房间里可以有空调，温吞前行，不着痕迹的打量屋子里的人。正位上永恒不变的林老夫人，这次林将军并不在，林空名也不在，剩下的其他人就都在了。陆白月也算学了两天礼仪，朝老夫人和林夫人躬身施礼，声音清朗的道：“祖母，您找林琅？”
　　老夫人一改昨日的冷漠，笑容温柔宠溺的看着陆白月：“乖孙女儿，快见过五皇子和十一皇子。”
　　陆白月看向那两个位陌生的俊朗男子，一人二十五六岁模样，身着冰蓝色极品丝锦，绣着木槿花纹的银色滚边。身形消瘦甚至有些孱弱，脸色苍白让他精致的面容失去了几分生机，一双漂亮的杏眸顾盼生辉，如女子般妩媚。一般人见了这位五皇子都会怜悯他体弱多病，但陆白月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一眼看过这位五皇子就给了他四个字评价：纵欲过度。
　　另一人十七八岁模样，着一身淡黄色软甲，上面还附着灰尘，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一般。双目炯炯有神，剑眉入鬓，薄唇轻抿，嘴角一丝淡漠疏离。这位十一皇子看起来要比五皇子有正事，但陆白月感觉到了他情绪中的波动，那是怨恨。
　　本想友好的上前伸出右手，与对方握手然后说句：你好，认识你很高兴。刚迈出一步的脚生生顿住，陆白月终于记起那日被打手板的屈辱。于是缓缓收回脚步，欠身施礼，尽量表现出大家闺秀的风范，柔声道：“林琅见过两位皇子。”
　　“林三妹妹无须多礼，说起来你还应唤我一声姐夫。”五皇子声音冷漠，无丝毫情感。
　　林老夫人笑呵呵的介绍：“林琅，你大姐不久前才入了五皇子府做侧妃。”
　　原来是这么个关系，这林将军还真不错，会打仗会拍马屁，还跟皇家结亲，看来林家不仅深得皇帝信任，在大淮也是相当有地位了。随后想起来，曲弦跟她说过林家大小姐林秀沉嫁给皇子的事情。
　　几人说话间，林空名匆匆而来，朝两位皇子一礼：“不知五皇子和十一皇子驾到未能相迎，请两位皇子恕罪。空名刚刚从军营归来，家父稍后便回，特意将空名传话，请两位皇子留在府中一同用膳。”
　　十一皇子看向五皇子，五皇子迟疑了一下，随即点头应下。
　　陆白月坐在一旁看热闹，有林空名在，众人聊天的内容就转向边关近况，邻国动作上。听起来，似乎林将军回来前刚刚打过一场胜仗，压制了邻国的进攻，暂时稳住边关安宁。
　　总的来说，陆白月是敬佩战士的，尤其是上过战场的战士。枪林弹雨、血肉横飞的场景她曾经见过一次，也是那一次给她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心理阴影。那是两年前，她巡演路经一个发生内乱的国家。原不打算停留，可是听闻那里很多因战乱失去了父母的孩子，惨死街头。她心中不忍，便决定留下，打算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不曾想，刚刚踏入那片遍地狼烟的土地，就遇到反对派的一波攻击。她躲在残破的废楼中，吓得浑身发抖。正在她几乎要吓哭出来的时候，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孩子突然跑到路中央，哭喊着朝刚刚被射杀的年轻夫妇跑去。于是，恐惧转变成了恨，对自己的恨。她恨自己没有勇气冲过去拦住那个孩子，恨自己没有本事保护那无辜幼小的生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孩子被子弹打穿，因饥饿而瘦骨嶙峋的身体，轻飘飘的毫无重量的倒在他父母的身边。
　　如果说她的亲身经历让她敬佩那些战士，那么她产生的更深一层的认知其实是战争的残酷。自古以来，人们似乎更喜欢用战争来解决分歧。也或许，人类对死亡本身有着一种向往，用别人的死亡来换取自己的利益。
　　就在陆白月陷入沉思时，林将军林烽北回来了，他身材魁梧，走起路来威风凛凛。
　　由于两位皇子在，用餐并没有选择家宴的圆桌，而是每人一个小几，各吃各的。丫鬟们上菜的空档，林将军严肃的问五皇子：“我那大女儿在五皇子府上可还好？”
　　“秀沉很好。”
　　“老夫出外征战，无暇教育子女，给五皇子添扰了。”
　　“将军客气。”
　　没有叫一声岳父，甚至两人说话时的语气都是凉凉的。
　　菜饭上齐，五皇子和十一皇子率先动筷，林将军才动筷，然后其他人依次开动。陆白月低头吃自己的，耳朵听着林将军询问十一皇子在军营锻炼的情况，十一皇子话极少，一般情况下都是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别人与他说话也只是简短的回答。
　　“本皇子本在军中训练，五皇兄来找我说是贵府找到了走失多年的孩子，便过来看看。”十一皇子说完，深深的看了陆白月一眼。
　　众人均看向陆白月，她却似毫无察觉一般，认真吃饭。这位十一皇子对她有很深的敌意，理由无从知晓，不过惹不起还躲得起，以后见到他绕着走就是。
　　五皇子问起边关战况，林将军回答：“今年是丰年，看样子今冬西南边疆骚扰能少一些。”
　　大淮占据中原最肥沃的土地，农业发展极好，西南邻国和北关关外的游牧族基本都以抢劫大淮物资过冬，如果赶上灾年，那么大规模对战是不可避免的。
　　对于刚刚陆白月的无视，十一皇子似乎并不想放过她，直接问她：“林三小姐，听闻你是十三年前丢失的？”
　　陆白月谨慎应答：“正是。”
　　“流落在外十几年，三小姐吃了不少苦吧？”
　　“林琅被一户村民收养，虽然生活清贫，不过养父母对我很好。”
　　十一皇子突然轻笑一声，语气略带嘲讽：“还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啊！”
　　陆白月抬眸看了他一眼，这语气怎么听着像“祸害遗千年”呢？
　　见陆白月盯着十一皇子看，林笺幽掩嘴轻笑：“十一皇子，我这三妹妹被村妇养大，不懂规矩，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不懂得女子不可直视男子，她这样一直盯着十一皇子，也是被您的英姿所倾倒，请十一皇子莫怪。”
　　陆白月被林笺幽说得一阵尴尬，这女人还真是见缝插针的损她。
　　“林琅确实没见过什么世面，在农家长大，常见的不过是花草树木、农田山林。只知道农民种的粮食大部分都做为息米供给了朝廷，也不知道咱们今日的吃食有没有林琅种出来的。”
　　林笺幽闻言把筷子一丢，说了句吃饱了。
　　五皇子和十一皇子齐齐的面色难看，看了陆白月一眼，倒没有摔筷子，但吃的更慢更少了。
　　场面一时有些僵硬，陆白月懒得搭理他们，一碗饭很快吃完，然后一粒粒的夹起沾在碗上的米粒吃得津津有味。丫鬟上前准备给陆白月换一碗饭，陆白月拦住她：“不用，碗里还有几粒米没吃完。”
　　林笺幽和林瑶音齐齐冷哼嘲笑，陆白月心火噌噌的往上冒，这帮人除了冷嘲热讽就没有其他招数了吗。
　　“我说三妹妹，你可是已经回了咱们将军府了，不用再像过去一样，看着都寒酸。”
　　“就是，三姐姐，两位皇子都在，你就给将军府留些颜面吧。”
　　陆白月并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不管是皇子还是林家姐妹，各个都冲她放嘲讽技能，满屋子的敌意林家长辈却视而不见，全都当她好欺负是吧？
　　不紧不慢的吃完最后一粒米，把筷子轻轻放在桌子上，陆白月温和的笑了起来：“苏格拉底曾经说过：‘知足是天然的财富，奢侈是人为的贫穷。’更何况，你们奢侈浪费的是百姓的税金。两位林小姐可知，你们的一碗燕窝粥够普通百姓过多久日子？你们一定没想过，因为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快乐的猪另一种是痛苦的人，而你们是前者。”
　　“你骂谁是猪？本小姐的父亲是辅国将军，我们所有的锦衣玉食都是父亲用军功换回来的，我们的生活比普通百姓奢华也是理所当然的。”林瑶音据理力争。
　　陆白月闻言，嗤笑出声，突然严肃的问道：“既然如此，那么请问林小姐，在你们温香暖阁午夜梦回的时候，可曾想过林将军与边关将士在战场上浴血厮杀，营帐中独自承受伤痛，营帐外风餐露宿？有否问过林将军，可曾有过粮草吃紧，众将士无物果腹之苦？珍惜粮食有哪里不对？有哪里值得你们嘲笑？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身为将军的女儿，没有继承其父为国为民的胸襟和意志，反而沉迷奢侈的生活，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是农家出身不错，可不觉得自己有哪里比你们低等。林琅没有什么文韬武略，只知道一个道理，靠自己的双手换来我的食物，这是我的骄傲。”
　　说着，陆白月站起身，阴沉着脸道：“将士们浴血换来的大淮和平不仅仅是为了朝廷，更是为了百姓平安。如果死在战场上的将士们知道，他们用生命守护的是你们这种纨绔子女，不知道他们会否后悔。如果劳苦的农民们知道，他们辛苦种出来的粮食供给你们这群草包，不知道还愿不愿意纳税给朝廷。与你们为伍让我觉得羞耻，两位皇子、林将军，林琅告退。”
　　说完，陆白月带着话梅转身就走。
　　餐桌上一时间静谧下来，林笺幽和林瑶音脸色难看至极，十一皇子轻笑一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今日宣弘励受教了，林将军之女果然不同凡响。”说着，端起碗，把米饭吃得一粒不剩，而后起身告辞。
　　陆白月回到锦隅阁，心中的气闷依然久久不散，那个因为战乱而混乱的城市，那群因饥饿而病弱的人民，最终那瘦弱的孩童中弹的身影停留在她的脑中挥之不去。从前的她也曾像林笺幽她们一样，并不觉得粮食有多重要，因为从来没有挨饿过。自从在那个国家的遭遇后，她开始思考很多问题，也是从那时开始，她敬重祖国边疆的战士，珍惜没一粒粮食。
　　话梅第一次如此深刻的体会，她跟随的主子是那么的与众不同，自己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从小忍饥挨饿是家常便饭。被卖做下人后，看着府中的贵人们奢靡的生活，她曾经羡慕过，向往过。可是，陆白月刚刚的一席话，让她忍不住羞愧。贫苦没有什么不好，用自己双手赚来的才是真正值得骄傲的。
　　见陆白月脸色难看，话梅给她添了茶，劝她去睡个午觉，
　　陆白月气闷得毫无睡意，她扯掉头上的珠花，随手扎了个马尾，开始在院子中跑步。如果，曾经的自己有楚林琅这般身手，是不是就可以挽救那个孩子？
　　汗水顺着背脊划过伤口，刺痛阵阵，却难以压制心口的那一阵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