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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钟楼怀望 ...

  •   悲欢离合串起日子,一日一日,一月一月,转眼到了暑假。我身着白底紫花镶滚紫边卡腰绸褂,紫色百折绸裙,依着钢琴,手捧镜框,望着里面牵挂的人影,噙泪含笑。刚才收到黎家的电报,他们已顺利抵达巴黎。相片是演出的剧照,当日安先生送的饯行礼物,虽不甚清晰,仍然看得出五官模样,昂然俊挺的群民,斯文秀美的群生,还有他俩之间小女仆,滑稽可爱。
      突地身后响起银铃般的笑声,“韵洋,又在害相思啦?”静雅跳到我的跟前,抢过我手里的像架。
      “想看直接说,不要找借口倒打一耙。”当日车站送行时,静雅眼泪汪汪的,借用诗媛的话,“比美人妹妹还悱恻”,静雅从此便不再拿赣清调侃诗媛,免得引火上身。
      “谁有空看他们,快点去安梦泽家,不要又迟到了。”静雅嘴上虽如此说,眼神却在照片上流连。
      上次公演后,剧社团的名气大增,吸引了不少青年学生,静雅和诗媛也加入了社团。学校放假,梦泽召集在京的团员,在安府开展社团活动。我瞅瞅静雅的眼睛,晃晃相架,“我三哥四哥要难过了,这才只离开三个月,就移情别恋了。”
      静雅嗔我一眼,甩帘跑了出去,小女儿的心思,奇特善变,一会儿晴,一会儿雨,一会儿好,一会儿恼,我摇头笑着放回相框,追了出去。

      京城的天色,阴沉得好似铅块熔铸,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也似凝固,没有一丝儿的风。洋包车在城西大街气势宏大的安府门前停下,安府宅地极大,深宅大院处处透着一种难以言传的韵味,那是一种混合着历史文化,并常年沉浸而营造出的气韵。
      活动的地点是安府的后花园,我们由仆人引领着,来到梅花形花门前,门口背站着一个二十六七岁,身穿檀色绸衫的男子。仆人赶紧请安,“大少爷好!”
      那名男子回过头,正是梦泽的大哥梦波。梦波是安先生出国留洋前,安老太爷替安先生纳的妾室所出,安先生学成回国后才娶了安太太。后来安先生重又出国游学,梦波则被安老太爷留在身边。梦波长得酷似安先生,与梦泽也极为相像,只是多了些脂粉气。
      我礼貌问过好,梦波点点头,站在门口没动身,“我说今天老二忙前忙后的,原来是韵洋妹妹要来。”
      梦波的话听着有点儿不对味,我忙一五一十地解释来此的原因。梦波转转手上的翡翠扳指,漫不经心地说道:“我说韵洋妹妹,你一个小姑娘家的,整日跟那些男孩子混个什么劲儿,看在大家亲戚的份上,我这做兄长的,不能不给你提个醒儿,别到时名声毁了,哭都来不及。”
      “安梦泽怎会有你这样思想僵化的大哥?”静雅气愤地大声质问。
      梦波斜着眼瞧瞧静雅,嗤了一声,“哪来的不男不女的丫头片子,我最烦看到就是你这样儿的,头发剪到耳朵下,整天只知道唧唧喳喳乱叫,一点涵养家教都没有。”
      “您的涵养好,堵着门骂街,可真威风。”静雅不甘示弱,反唇相讥。
      闻声赶来的梦泽,对一脸愠怒的梦波介绍说静雅是他请来的客人,想以此平息愈演愈烈的口角,谁知梦波非但没借机下台,又将战火引到我的身上。“二弟,你请什么样的客人没关系,只有一点大哥要提醒你,人家韵洋妹妹可是黎家的准儿媳,又是咱家的亲戚,别带着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学坏了,万一有啥事儿,怎么向黎家苏家交代,还有……”
      梦波的喋喋不休,被梦泽一句大哥的喊声给打断。天气本就憋闷,此刻越发觉着堵得慌,好似一团浆糊的大脑,里面唯一可以辨出的念头是离开这是非之地。我努力维持面部的平静,向梦波道过谢,跟三人告辞完,不等分说迅速转身离去。静雅小跑追上我,气呼呼地说:“韵洋,不要理那个旧古董的胡说八道。”
      “静雅同学,你先请进,活动提纲在小伍手上。”静雅看看跟过来的梦泽,再瞧瞧我,捏捏我的手掌,走回园门。梦泽的脚小移一步,正对我道:“韵洋,我大哥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代大哥向你道歉。”
      “梦泽哥,我没事,你进去忙吧,大伙还等着你呢。今天就算我请假,我想静一静,放心。”
      梦泽乌亮的星目,细审我的眼睛,“真的没事?”
      我打起精神回道:“那几句话能把我吓倒吗?只是到处宣扬自由、民主、平等的梦泽君,还是先把自个身边的灰尘清扫干净。”
      话音落下,梦泽笑了,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眼中神采,流动生辉。“这个灰尘我暂时没法扫走,但是灰尘不走,咱们可以走。韵洋,你等一下,我去把同学们叫出来,既然要排演《巴黎圣母院》,不如咱们去趟钟鼓楼,体验体验撞钟人的感受。”
      “梦泽哥,下次吧。你瞧这天色也不太好,二十多个人来回倒腾,怪麻烦的,请回吧。”
      梦泽沉默片刻,没再坚持,我独自走出安府,门号里的仆役赶忙帮我叫过车,询问道:“苏小姐这是回府上去吗?”
      我犹豫片刻,答道:“去地安门外大街的钟鼓楼。”

      车轮滚动,人流熙攘,路旁各式摊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冲击着耳膜。收回沉思看看四周,见已到了钟鼓楼紧邻的街道,我喊住车夫,下车逛起路边的小摊,出街口时,右手上握满了泥人面人,手包里也塞满了剪纸画帖。
      伫立街边遥望前方,钟鼓两楼前后纵横,四十多米高,气势雄伟,巍峨壮观,鼓楼在南,钟楼在北。慢悠悠地走到钟楼的南门外,打量着这座巨型建筑,重檐歇山顶上,覆灰筒瓦绿琉璃剪边,全砖石结构,厚实坚固。也许,只有从这样的地方发出的钟声,才会让人心觉牢靠。
      门口站着几个松散的士兵,随着旧朝的瓦解,这种王朝统治的象征,也不复往日的威严。我从手袋里掏出一把银元,递给守门的士兵,他们二话不说客气放行。
      钟楼共有两层,一层四面各有一座拱门,有石阶通向二层,二层四面各有一座拱门,门左右各有一石雕窗。沿着幽暗窄小的台阶拾步而上,顶处透着点点的亮光,驱散掉因黑暗而生的些微惶然和恐惧。隐隐可见大钟悬挂在二层正中八角形木框架上,两侧各吊一根两米长的撞钟用圆木。
      闷闷来到楼顶,向西南远眺,风光旖旎柔美的什刹海展现于眼前。远处飞来一大群鸽子,嘹亮的鸽哨呼啸着划过天际,视线随着鸽群回转,不意瞥见梦泽大步走来。我略带讶异地瞪着身穿白色衬衣西裤的梦泽,汗水淋漓的面孔,就如此时的天空,阴沉得吓人,不知怎的,竟虚起心来,嗫嗫问道:“梦泽哥,你们也来了?同学们呢?”
      梦泽绷着脸,扫视的目光停在我右手的小玩意儿上,过了片刻,挪开视线,压着嗓子,好似压着怒气回道:“他们还在我家,我安排好后听门房的说你独自来这儿,就过来看看。来后没见你,到你家,门房说你没回,你……”梦泽猛然住声,闭上薄唇,侧过身抬手拭去额角的汗水。
      梦泽思想虽活跃开放,做事却是严谨认真,让他丢下一摊子的事儿,本已过意不去,没想还有这样一番的折腾,也难怪素来从容风雅的梦泽会如此失态。
      我歉然地伸过右手,在他面前晃晃手中的玩意儿,想送他一件赔礼,让他开心。“梦泽哥,对不起,是我太过任性了。”
      梦泽先是一怔,随手抽出一只,转转竹签子,看了看掉了半只耳朵的兔子糖人,眸底浮出一丝儿笑意,“韵洋,你的自我调节能力挺不错,跟家父确是同一类的。”
      闻言脸颊微烧,迅速收回右手,背到身后。梦泽嘴角瘪动两下,回身远眺前方,良久,磁力的嗓音缓缓传来,“韵洋,这里的晨钟暮鼓,已经奏响了几个世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世代相连。旭日东升,耳畔响起晨钟的呼唤,夕阳西下,踏着暮鼓走回家园,这就是生活在这方土地的人生画面,无论富贵,还是贫穷,无论苍老,还是年轻,这是他们的生命节奏。可是韵洋,历史终究是要向前发展的,生命的节奏必然也会发生改变。韵洋,不要受旧有的节奏所左右,要勇敢地踏出属于我们自己的音符。”
      梦泽的话语生动优美,激情洋溢,我的眼前随着浮现出日出日落,一幅幅美丽的画卷,耳畔也仿佛回荡起圆润洪亮,隆隆作响的钟鼓声。确实,历史总归是历史,即使其中不乏动人心弦的篇章。
      再次转眺什刹海,虽然辨不清家的具体位置,一缕柔柔暖暖的情愫,萦绕心间,我有开明的父母,身处新的时代,为何不能心怀坦然,面对这广博的世界?一股动力让我拉远视线,层叠的屋脊瓦檐,延至天际,心胸随之扩展开来。我伸展双臂,扬头倒退着对梦泽朗诵道:“相信白昼,相信光明,相信欢乐。梦泽哥,我相信!”
      维克多•雨果在《巴黎圣母院》中所发出的希望,也是我此刻心中涌动的希望。梦泽的眼眸,随着我的朗诵,现出一道明彩,阴沉的四周仿佛也跟着亮堂起来。就在此时,头顶响起炸雷,随声落下豆大的雨点,砸到干热的石砖上,腾起一股股热气。
      我被雷声惊得一个踉跄,梦泽一个箭步过来拉住我的手,稳住脚步,两人同时瞧向握着的两手,糖人已残缺不全,面人颜料融开,红红绿绿地在两人指尖蜿蜒,洪亮与清脆的笑声,瞬时回响在古老的钟楼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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