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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绿柳依依 ...

  •   时在中春,阳和方起。窗外校园,明媚葱郁,银铃花香,争奇斗艳。此刻正是下午自习时间,我身着白衣黑裙,端坐在寝室的桌前,写着数学作业。桌对面的静雅咬着笔头,绞尽脑汁地构思她的新体诗。诗媛靠在床头,翻看赣清送的京大学生自办刊物 ,安先生应聘到京大担任校长后,倡导学术思想自由,学生独立自治,宣扬个性自由、民主和科学,还积极提倡文学改良,在京大学生中掀起了组建社团、办刊的热潮。
      忽的,诗媛发出吃吃的轻笑,静雅烦躁地重重扔下蘸水笔,溅得满纸墨迹,“又有什么桥段让咱们的杨大小姐如此开心?”
      诗媛被静雅的大喊惊吓住,笑容顿然凝固。静雅从诗媛手中抽出油印的刊物,扫了几眼,弯起月牙眼,“喂,杨大小姐,人家肖大才子是在痛陈他家乡旧礼教的残酷和不公,血泪淋淋的,这你也笑得出?”
      诗媛红脸小声辩解,“前面是很悲惨,可后面赣清哥的议论,写得挺诙谐有力的。”
      “哎,诙谐有力是不假,可怎么着也该是笑中带泪,你的赣清哥要是见到你这副尊容,肯定不会刻印发表。”
      “什么我的……赣清哥,你和韵洋,还不是这样叫的。”诗媛涨红了脸,双手揉搓着衣角,吞吐反驳道。
      我拿起抹布,擦着桌面上的墨汁,替诗媛解围, “才人,诗媛可是咱们的皇上,不要犯上,谁规定读文章的感受必得相同?”
      我和静雅时常才人美人的打趣斗嘴,诗媛便自封为皇上。“美人整日跟着你那两个有思想、有见地的哥哥,对这点倒是体会深刻。”
      听完静雅牙尖嘴利的反击,我笑着放下抹布,提笔准备继续做作业。“瞧,一说起那两位,美人就笑得像朵花似的。”
      “这话怎么这样酸,该不是喜欢上他们啦?是群民?还是群生?”我看着习题顺嘴回应,最近参与梦泽剧社团的活动,不似往日闲散。父亲对我加入剧社团,只是提了三点,家里可以提供物质支持,人员不够可以跑个龙套,不得出演有损闺誉的角色。梦泽排演的第一出戏,是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群民演负心堂弟,群生演欧也妮,梦泽扮演葛朗台,我在里面演一个小女佣,角色虽轻松,服装道具也是央着家人帮忙,可设计安排仍费了不少时间,功课还是首要的。
      “谁说我喜欢上那对双胞胎啦?”静雅喊罢,拿起一本书,板着脸摔门出了寝室。
      诗媛先是解气笑过,接着神秘兮兮地分析道:“我看八成是群生,静雅一见群民就斗嘴,群生哥到是叫得甜。”
      一场搅合,思绪跟着跳到黎家,我心事重重地放下笔,蹙起眉头。上个星期,黎先生革命时期的挚友因四处抗议演说,揭露总统的独裁卖国和称帝妄想,被人暗杀了。黎先生先前以大局为重,在军人当政的政府中为了教育隐忍至今,此事一出,终至忍无可忍,挺身替友人直言,环境如此险恶,先生的安危着实令人担忧。
      正发着呆,静雅飞跑走进来喊道:“韵洋,你的母亲在校长室等你呢。是真的,是校工说的。”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绝少到校的母亲突然来访,肯定是有事发生。忧心忡忡地跑到校长室,母亲静坐着,看不出丝毫端倪,校长嬷嬷和蔼说道:“韵洋,你母亲替你请了三天假,我已经批准了,愿上帝祝福你,阿门。”

      坐上马车,母亲方开口道明来意,“韵洋,你干爹昨天辞职,要离开京城,准备再去法国留洋。”
      我瞪大眼睛,怔楞半晌,出国留洋?紧张的心绪非但没有松懈,反而绷得更紧,紧得发痛,我张了张口,咸涩的液体迅速流入嘴中。“韵洋,黎家三天后就离京南下,你的东西都清好,现直接送你去黎家。娘知道你不舍得黎家人,但是到了黎家,就不许掉泪,开开心心过好这三天。” 母亲拿绢子替我擦起脸,说话的语气柔软不少。
      “辞职就辞职,为什么要出国?”三天,听到生离的期限,我承受不住,痛哭流涕喊了起来。
      母亲拍拍我的背,神态镇静地劝道:“你干爹留在国内太危险了,时局这么乱,还是离开避避的好。韵洋,你也不希望黎家有事,对不对?不要哭了,黎家能平安离开是好事。”
      好事?母亲最后一句话说的甚是有力,震醒混乱的大脑,我凝望母亲镇定的目光,哭泣瞬间止住,自衣兜掏出手帕狠狠擤擤鼻子,向母亲保证道:“母亲,放心,我会笑着过完这三天。”

      马车行到黎家的胡同口便停了下来,我和母亲下车步行,胡同里停满了车轿,同我第一次到黎家的情景极为相似,历史仿佛重演一般。进到正房的堂屋,里面坐满了女眷,黎太太止住我的行礼,悄声道:“韵洋呀,你去后院的花园,劝劝你的两个哥哥吧。”
      草熏风暖,后院里海棠丁香开得正盛,彩蝶翩翩纷飞起舞。亭子旁未到花期的木槿,清幽碧绿,隔离纷扰尘世,衬着小亭异样的幽暗孤寂,不由生出遗世之感。亭中忽现并肩相依的两道身影,孤寂即刻被酸楚取代,眼眶发热。我停住脚步,仰头压回泪水,答应过母亲,笑着过完三天,怎能食言而肥?平息片刻,我笑靥盈盈走向亭中。
      “三哥好,四哥好,听说两位哥哥要出国留洋,小妹特来向两位哥哥道喜来了。”我鼻音浓浓地轻快说道。
      “小妹你真……”背对着我的群民,激愤嚷了半截,扭头盯着我的眼睛,红起眼圈低着头不再吭声。
      “小妹坐吧,口一定渴了。群民,帮忙把桌子抬起来。”群生声色很是平静。
      群生打上满满的一桶水,用水瓢舀了满满一瓢水,递给我,“小妹,喝吧。”
      我接过水瓢,眼泪再也抑制,大滴大滴掉进水瓢,咬咬嘴唇,大口大口喝完混着泪珠的井水,大声说道:“好喝,三哥四哥,你们也都来喝,家乡的水,不知几时才能再喝到呢。”
      他俩轮流用水瓢舀着痛喝,不多时,桶里的水点滴不剩。两个人抱着圆滚滚的肚子,呵呵傻笑着还要提水,我扔下水桶,夺过水瓢,一人敲了一勺。
      两人方才清醒,群生斯文地坐下,群民摸摸脑袋,哼哼说道:“小妹,你下手好重哦。这样凶,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放心,你这样傻的不愁娶,我这样凶的自然不愁嫁。”我摆出凶狠样,泼辣地回道。
      兄弟俩一时愣住,过了两秒,两人捧腹大笑。群生对我说:“小妹,我们走后,梦泽哥也不用再排《欧也妮葛朗台》,直接改排《高老头》得了。小妹你去演高老头的女儿正合适,伯父一定不会阻止。”
      群生的话扫掉眼中的阴翳,计上心来,与其三天里哀哀怨怨话别,不如轰轰烈烈做点有意义的事。我鼓动道: “四哥,你的欧也妮演得太好了,要是正式演出,不知要迷倒多少人呢,三哥的查理演得也很好,反正我们准备得差不多了,干脆提前演出,不能让大家的心血白费掉。”
      面对我热烈的目光,兄弟俩相视了一眼,同时伸出右手叠在一起,我赶紧也伸出右手放上去,一起大声喊道:“Go!”

      月色如洗,银白清冷,铺洒在院子里的角角落落,疏枝斜影,摇曳轻摆,抖动出阵阵幽香。夜已深,可心潮难平,这样的夜晚注定难眠。
      三天转瞬即过,完善剧目,布置舞台,搭建背景,将这三日占满,暂忘了离愁别绪。今晚的演出极为成功,在安先生的大力支持下,京大的礼堂座无虚席,居然有不少名流捧场观看,几家报社还派来了记者。汗水,掌声,叫好声,累叠一起,让人终生难忘,我是,群民群生想必也是。
      风送清香,萦绕在鼻端,深深吸进肺腑,化成水雾布满眼眶,花开酴醾后,却是空留枝。对母亲的承诺,我实现了,笑着过完三天。可是笑完三天,后面,人向何处……面向东风,良久,信步走到东侧门,推开虚掩的屏门,漫步后院之中。里面空荡寂寥,却是自个心情。我摸摸花树,拍拍奇石,不知不觉到了亭前。旧日的欢笑,仿自亭中奔流而出,萦绕耳边……再美好的地方,没了与之相关的人,便如失了灵魂,徒留空壳。
      泪眼迷离侧身想要离开伤心之地,却见群生站在几步之遥的木槿丛旁。他穿着月白色便衫,月光映着,如亮瓷般发着莹光,眉若远山,目如秋水,优雅温润。
      我走过去轻声招呼了一声,群生的目光未动,凝视着小亭,过了一会儿,方缓缓出声低语,“小妹,以往我总是不屑李后主的诗词,太过凄婉悲切,可适才想到的尽是他的词句,‘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真乃传神之笔。”
      “四哥莫不是演了欧也妮,入戏太深,在这里抒发起深闺春怨来了?”不忍群生忧伤,我强作欢笑贫嘴道。
      群生掉过头,凝神看了我一会儿,叹了口气,静默不语抬头望月。皎皎月下,群生的面庞,如玉雕般晶莹剔透,水眸却浮着愁绪,淡淡深深。
      我忍不住伸手,挽住群生的胳膊,提口气,给自己低沉的情绪注入激情,“四哥,无限江山,永远摆在这里,四哥不是李后主,四哥是自由的人,今年的春花落去,明年还会再开。况且,咱们共享同一轮明月,身处同一片陆地,何来天地之隔,亦无天地之差。”
      清目划过一丝亮光,垂眸望来,沉吟片刻轻声询问:“小妹可愿等四哥回来?”
      我爽快答道:“当然,我会为四哥,三哥,还有干爹干娘祈祷,等你们平安回来。”
      群生张嘴欲言又止,顿了顿,闷声笑着携我离开后院,“回去吧,四哥会尽早回来的。”
      穿过院门,走回东侧游廊,见群民呆立在游廊的转角。群民看着我俩,惊讶问道:“这么晚,怎么你们还没休息?”
      群生反问道:“那你这么晚又在干嘛?”
      群民嗫嗫地说:“睡不着,就看看夜景。”
      群生哂然,“黎三少也有睡不着的时候?小妹,陪陪你的三哥,明天我还要早起,失陪了。”说完颇为绅士地行了一个告别礼,朝自己屋走去。
      群民见群生离开,不自在地挠头笑笑,“小妹,我也去休息了,晚安。”
      分别在即,不想让大家留下憾事,我叫住群民,“三哥,你有事找我吗?”
      群民低头踯躅一会,迟疑问道:“群生方才,跟小妹,说了什么没有?”
      “就是念了李后主的浪淘沙,没说什么其它的。”
      “那小妹说了什么?”群民双目紧紧盯着我。
      “我当然是劝说,再就是答应为你们祈祷,等你们平安归来。”回完,又将劝说群生的话说给群民听,顺道开导下他。
      群民听后,果然舒展开眉头,神清气朗,朗目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他伸出双手扶住我的肩膀,“小妹,我会早日回来的,晚安。”
      瞧着快步离去的背影,我哑然失笑,到底是双胞胎,最后的话都是那么的相似。繁星闪耀的天空,月儿已经稍稍西斜,漆黑的院落,只有东厢房闪着灯光。看来今夜难眠的,不光是我。抬手扶住廊柱,我思绪万千,月有阴晴圆缺,分离过后自有团圆,群民群生自小随干爹四处飘泊,对于变迁早就适应,离开是伤感的,却给生活赋予了新的内涵。
      我遥望粲然生辉的星空,重逢,定会如斯,美丽、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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