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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四章 蓝府智斗 ...

  •   未料我还是未逃开自以为是,在振中事上是,在安家的事上亦是。
      第二日下午,我和静雅在宿舍里做着功课,校工找我,说有外找,递给我一封空着封面的信。询问校工详情,她说来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模样挺正派的,只说认识我,看过信我就会知道。我拆开信一看,上面用毛笔写道:韵洋世侄女,自上次长谈之后,才始知聊天的乐趣。老夫最近得悉一些杨家小姐在上海的趣闻,今日得闲,想与世侄女畅谈一番,还望世侄女独自拔冗一会。
      笔力刚劲,没有落款,但正如给信人说的,看过就知道。我的心里立刻打起鼓,头个想到的是振中挑事报复,转念便否定掉,振中会嘲讽,会发大少脾气,但决不会纠缠。实在猜不透蓝鹏飞找我有何目的,蓦地想到梦泽被打一事,手心冒出汗来,心底的迷雾好似拨开一角,迷雾后面的景物隐约可见,却又看不清,直觉那些景物不是我想见到的。
      我手指颤抖地把信折好,攥入手中,静雅关切地探身询问,我定定心神,如实回了,静雅一听,也跟紧张起来,嚷道:“那个蓝振中真的靠不住,一定是他泄露出去的,也不想想这样做,他有什么好处?”
      我摇摇头,揪着自己的衣襟回说:“蓝鹏飞想知道事,不见得非要通过蓝振中,可是他不去告诉杨家,来找我干嘛?静雅,我好害怕。”
      静雅脱口回道:“说不定是以此要挟,替他儿子逼婚。”
      我疑惑地瞪着静雅,不知她何以得知振中对我有意,静雅看到我疑问的眼神,有点无措解释道:“当初在医院那次,我们不是答应要帮蓝振中找朋友,事后他说喜欢你,让我们在你生日舞会上帮忙,后来你和安梦泽好了,我们没再理他。”
      我抬起双手撑着额头,幽幽说道:“你们当时为什么不提个醒?”
      如果早知道,我就不会和振中牵扯这样久,这样深。
      静雅愧疚望着我,急急回道:“你在感情上向来迟钝,我们是不想让你有负担。再说,你跟了安梦泽,以为和他扯不上关系,也就没有告诉你。”
      依振中的性子,是不会让蓝鹏飞来逼婚的。我叹口气,理理额前的刘海,“算了,静雅,到底是为何事还不知道,咱俩在这儿也猜不出来,我去见见他。”
      静雅从桌面上挪转来,双手搭上我的肩说道:“我还是陪你一起去看看,瞧瞧这老狐狸的真身。”

      孤身一人再次坐进蓝公馆的小会议室,一小会后,身着便衣的小唐拿来一个玻璃杯和一个瓷茶壶,加入茶叶,冲出一杯香气四溢的碧螺春茶水 ,扬起那张娃娃脸,客气说道:“督军马上就来,请苏小姐稍等。”
      方才到学校送信接我的,便是他,拦下静雅的也是他,对于奉命行事的他,我没什么好埋怨的,便同样客气地点头道谢。
      小唐离开不久,房门便被推开,蓝鹏飞身着将帅服和蔼地走了进来,谈笑风生地说道:“世侄女,怎么这么长的时间也不来看看世伯?要找一个像世侄女这样聊得投机的人,真不容易。”
      我平定下紊乱的心绪,回道:“那是韵洋不自量,世伯海纳百川,把韵洋的无知当做解闷的乐子,是韵洋的万幸。”
      蓝鹏飞呵呵一笑,请我一同坐下,“世侄女连直隶府那样的虎穴都敢闯,那胆识,老夫佩服得紧,怎会当解闷的乐子,世侄女太过谦了。”
      我抱抱拳,“这还不是仰仗世伯的相助。世伯既然明说了,韵洋也想斗胆问一句,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呢,还是什么螳螂和黄雀?”
      蓝鹏飞面色亲和,又打起太极,“这当然全取决于世侄女了,老夫到是很想与世侄女坐一条船。”
      我沉思片刻,决定干脆将事摊明,“这好处和害处,还是请世伯明讲,好让韵洋权衡一下。”
      蓝鹏飞哈哈笑了下,面容肃整开口说:“世侄女就是这么讨人喜欢,老夫也就全直说了。振中并不是老夫真正的长子,以前颠簸流离间,老夫失去了三个孩子,年近三旬有了振中,日子也逐渐安定好转。”
      蓝鹏飞竟真是为振中而来,我微蹙眉头,心里重又打起鼓。“因此,老夫对振中,不同于其他后来的孩子。这里面复杂的感情,想必世侄女能明白,既有把前面失去孩子的爱,加注到他的身上,也有把他当作命中贵人来珍视。老夫是受过苦的人,自然不愿振中的生活,有何不幸和闪失。这男人头等重要的大事,无外乎是成家立业,这家业我是给他打下来了,凭他的本事再有几个可靠的人帮衬着,本分地守业应该不难。可这成家不能马虎。世侄女,老夫这大半生,有过两件后悔事,其中一件,就是去杨家给振中提亲前,放弃了你。”
      我暗吃一惊,蓝鹏飞面色一松,含笑道:“两年前阜成门口的小姑娘,真让人印象深刻啊。”
      原来那日坐在车里的,是蓝鹏飞。转念一想,旧总统登基后第一次祭天,蓝鹏飞来京城捧场不稀奇,出了事派卫队效劳也不稀奇,只是这因果渊源实在难测。
      “可恨那卫士看走了眼,让老夫有了这桩悔事。”
      蓝鹏飞顿了顿,也同样感叹道:“谁成想,这人之缘分太难预料,没想世侄女会和振中成了朋友。现在杨家不成问题,老夫自然是想消掉悔意,也让我振中儿称心。”
      “听这口气,诗媛的事,一直在世伯的掌控中?”
      “呵呵,世侄女,老夫哪有那样的通天手段?只不过春节时,去杨家扇扇风而已。这事能成,还是世侄女你们的本事。说了这么多,这一条船的条件,世侄女想来是早明白了。”
      “世伯,这样用强的,是不是用错地方和人了?”我搬出护身符,提醒地反问道。
      “怎会?世侄女不才问螳螂和黄雀?你就想想啊,如果这消息传出去,余旅长、倪家会怎样?杨小姐和她的情人会怎样?杨家会怎样做?你大伯和远山怎样应对?”
      我的大脑迅速运转,坏蓝杨两家儿女姻缘之事,大伯恐怕不会出头,远山也要顾及杨家和蓝家,杨家不敢动我家,动动安家,暗地派人杀人泄恨,都是有可能的。这几日安家的事,必是蓝鹏飞做得暗示。杨家只怕比蓝鹏飞更狠,招式更毒。
      想到此处,我的心一下抽紧。正暗自惶恐,蓝鹏飞淡淡说道:“老夫最后再说一句,上海法国领事馆扣着杨小姐的事,是因为在等老夫一句话。”
      听完这最后一句话,大脑的运作骤然停止,此时若处理不好,前功尽弃不说,恐还会搭上一干人的性命。我艰难地张开口,质问道:“蓝督军难道不知小女子心有所属了吗?蓝督军不怕以后家宅不宁吗?蓝督军与一个心怀恨意的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不会感到害怕吗?”
      蓝鹏飞嘿嘿一笑,“老夫还是那句话,这夫妻间相处在一起,就会有感情了。老夫是过来人,世侄女以后自会体验得到。至于家宅不宁、心怀恨意,老夫相信世侄女会处理好的,能体会到难得糊涂的精髓,自然能明白如何去做。”
      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今天我总算是领教到了,可惜悔之晚矣。想到这事的后果,心如刀割,我怎能舍得下梦泽?可蓝鹏飞这样老辣狠毒之人,除非是有十全的把握,否则是不会把事情抖搂出来。说出来的,已经让我无从选择,不知私下还暗藏了多少阴损招式,唯一之计,是看振中能不能帮我,振中比起蓝鹏飞,心思还是善良单纯得多。
      眼波才动,蓝鹏飞和蔼问道:“世侄女可是想见振中,他现在不在京城,昨夜回了奉天,离了这伤心地。你是真伤透他了,这些天,发了疯似的操练士兵,操练自个,外面瞧着好人一个,里面却是稀烂的。瞧那孩子的可怜样儿,老夫实在看不过眼,才下的这个决心,毕竟老夫做这样的事,是有违道义的。”
      听闻此话,想起昨日的碰面,难道振中真的……眼前闪过跟振中结识后的种种,最初雨中受伤时的关切,随后屡次伤心时巧遇的劝慰,也许巧遇不都是巧合,他的大少脾气,也许是爱的挣扎……忽然,我明白了从未细研的振中,我能体会到他的那份挣扎、那份爱意,钟楼的表白确是他的肺腑。可是,梦泽让我没有第二个选择,即使玉石俱焚,也不能妥协,不能放手。
      我端起冰凉的茶杯,一口气喝完,冷冷的茶水流进体内,引起胃部的痉挛,怎么办……墙壁上的挂钟,滴滴答答轻快地走着,蓝鹏飞悠然看着报纸,我轻摇着玻璃杯,看着空余茶叶的杯底,展着翠绿的叶尖儿,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下来。
      我的手中虽无筹码,可我,有我自己,我就是最大的筹码。而且,还有兵不厌诈,大伯和远山虽虚,仍可做牌。
      定下神,我放下茶杯,缓缓说道:“蓝世伯,韵洋刚反省了一下,我不怨世伯所做和打算做的事,世伯也是因为疼爱振中哥,还有对韵洋的赏识。可是世伯,您始终没弄明白,感情是双方面的,不是凑合过日子。振中哥之所以离开,是想把感情放在心里,也是对这份感情的尊重。振中哥的情意,我感动但不能接受,因为我的心不在这里。”
      蓝鹏飞移开看报的视线,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直视他的目光,接着道:“有个外国的诗人写过: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我爱惜生命,但我不愿做一只囚笼里的鸟雀,我也许不会为感情舍弃生命、家庭、亲人,但我会为自由的空气、自由的灵魂、自由的身心放下心中的牵挂,这种自由,不是狭隘的放浪形骸,而是我,之所以是我的支撑点,失去这个支点,我也将不是我,即是常说的南为橘北为枳。”
      蓝鹏飞放下手中的报纸,双手肘搁在扶手上,手掌交搭在身前,好似看戏般望着我。我稳住瞬间的失望,语调真切说道:“蓝世伯,我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在您面前也只有为鱼肉之份,可是即使是以卵击石,我也无所畏惧。同时,也请世伯不要看轻了苏家,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这是我家的家训。对内也许会有纠纷,可是对外面的挑衅,我们苏家是绝对会同仇敌忾的,真要拼个鱼死网破,有何益处?况且现在局势复杂,战火即起,我们苏家本是中立方,蓝世伯何苦此时犯下兵家大忌,‘失其所与,不知;以乱易整,不武。’还望世伯三思,且莫为一时之兴,毁了为振中哥打下的家业。韵洋不打扰世伯,就此告辞。”
      蓝鹏飞不改看戏的眼神,神态悠然。此时,再多说只会显得我的劣势,我果决地站起身迈开脚步。两秒后,蓝鹏飞和蔼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世侄女,老夫还未答话,就那么着急着离开,这不也犯了‘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的忌讳吗?条条是道说了一堆,老夫的决定,世侄女难道不想知道吗?”
      我回过身,蓝鹏飞拍拍沙发,笑着说道:“世侄女,苏家怎会你这么个玲珑剔透人,你们苏家的孩子,我也见过不少,也就以前的远山,可以和你比比,现在他也是暮气沉沉了。老夫还真不舍再看到,南为橘北为枳这等子事。”
      虽不明蓝鹏飞何以这样快改变了态度,心中仍旧一喜,也许是他感到我的决绝,斗到最后,只会赔了夫人又折兵,内里的紧张和纠结,顿时消失了一半。
      我慢条斯理坐下后,蓝鹏飞继续说道:“世侄女,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老夫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让杨小姐他们远走高飞。还有,人活到老夫这个岁数,就会知道,哪有那么多的永久和绝对,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像那种什么永别的话,只会伤人,没别的益处。你跟振中成不了夫妻,也可以当朋友。话和事,都不要说绝、做绝,遇人遇事,要留三分情面,这也是老夫能走到今天的护身符。”
      蓝鹏飞的言谈语重心长,似是长辈开导自己的孩子,亲切自然。真假难辨之间,却又是道理十足,抛开成见,与他这样人生阅历丰富之人聊聊天,还是能学到不少东西。
      暗自欣喜之余,我诚心表示受教。蓝鹏飞呵呵笑道:“世侄女虚赞老夫,海纳百川,老夫到是真心把这句话,送给世侄女。好了,老夫就不耽误你的正事,让小唐送你回学校,老夫随时欢迎世侄女登门畅谈。”
      坐车离开蓝公馆,回思细想,这一遭走得凶险,也走得值得。确实,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绝对。没有永久的敌人,化干戈为玉帛,不是不可能的,取舍,很多时候只在于利弊。尤其是蓝鹏飞这样的老狐狸,辛苦打下偌大的家业,最是会居安思危,怎会轻易涉险,做动摇其根本之事。

      车子驶近学校,远远看见梦泽和静雅守在学校门口,频频张望的静雅看见蓝家的车子,忙拉着梦泽跑来,司机在他们的跟前停了车,后车门随即被梦泽拉开。
      梦泽牵我下了车,神色复杂地定定注视我,静雅在一旁大声说道:“安梦泽,少在我们学校大门口演戏,你还嫌韵洋麻烦事少了。韵洋,蓝家找你干嘛?”
      我等汽车绝尘而去,面露忧戚地回道:“正如才人所料,逼婚。”
      我的手被梦泽用力捏紧,静雅一听,松了一口气,“解决啦?”
      我展颜一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才人真乃敝人真知己也,不像某君空负一张容颜,却是无脑之人。”
      静雅哼了一声,“能才人才人的喊,说明你还有演戏的力气。好啦,你们说说体己话,晚上再告诉我事情始末。”
      同梦泽来到学校背街高墙下,他白着脸一言不发听完事情的始末,紧紧用力抱住我,在我耳畔低语道:“韵洋,你知道吗?我接到静雅的电话,往这赶时,一路后悔,昨天没有答应和你私奔。”
      我笑倒在梦泽的怀里,“要不要现在就去前门火车站,估摸还追得上诗媛他们。”
      梦泽面色恢复如常,回笑道:“韵洋的目标太显眼,还是不要去害人的好。不过咱们可以去前门大街,吃顿晚饭,看场电影。”
      我诧异地望着梦泽,“感情是昨儿梦泽哥中了头彩,顺道捎上我今儿红鸾高照,还大发利市,让剥削阶级请客吃饭。早知这样,得让俊彬哥多打几拳,那个贵公子的力道到底太轻,都看不到什么痕迹了。”
      梦泽扯动淡青的唇角,唇间微露出一弯雪白,轻轻蹭蹭我的额头,再抬手理顺额发,“韵洋,咱们扯平了。”
      “什么叫扯平了?事事都是我在担心受怕的,你的风流债……”梦泽拉着我的手,对我的嘀咕和不满充耳不闻,神采翩然往校门口停着的自行车走去。

      在都一处烧卖馆吃完饭,进了大观园电影院放映厅。因是周一,放的又是旧片,昏暗的影厅内观众寥寥无几。弯腰穿着淡白的光影,走到最后一排角落坐下,两人静静相拥在一起。听着梦泽的心跳声,绷紧的神经才彻底地松弛下来。
      我轻声述说道:“梦泽哥,其实我真的很害怕,这么大的事儿,父亲远祺都不在,母亲身体又不好,受不得刺激。开始真的好绝望,可一想到梦泽哥,才有了和老狐狸较劲的勇气。要是老狐狸真的照他说的去做,这么多人的性命,还有梦泽哥的,我可能真会毫无选择,只有上贼了船。我还真没指望,我大伯能为我出头,他输在疑心上,忘了这世上还有空城计。”
      梦泽无言握紧我的手,锁眉沉吟良久,低声说道:“韵洋,家父打算再去欧洲常住,我们一起去吧。不是为了逃避,我们现在研讨的学说,国内资料奇缺,滞后性极大,我真的很想去法国,仔细研究共产主义的原理和那边的经验。现在的国家,光靠改良是不行的,你想想咱们都要受人威逼,何况真正的平头百姓?现在这个社会,是从根基歪斜掉了,兵痞横行,那里谈得上公平正义?哪里有法理秩序?可我心里老是羁绊着你,总也下不了决心,现在出了这件事,跟伯父伯母讲明,他们会同意你离开的。韵洋,不用私奔,咱们光明正大地走,好吗?”
      能离开京城,暂时避开一阵,是最好的选择。可是母亲病弱,父亲要到七月初才能回来,黎先生和黎太太,也会差不多时候回京,况且这一离开,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我把想法告诉了梦泽,“梦泽哥,要不你先随伯父伯母离开,不管蓝家和杨家会不会玩阴,还是早点避开的好,静雅打算七月中旬去法国,我同她一起过去。”
      梦泽低头沉思,我拉起梦泽的修指,贴着脸颊柔声说道:“梦泽哥,你可是别人要挟我,最大、最重要的筹码。你放心,那两家还不至于为难我家。我保证这段时间安分守己,决不再强出头,除了学校就是家里,哪儿也不去,乖乖地替梦泽哥守节。”
      话音落下,梦泽手指稍稍用力,带起我的下颌,细细深深凝视了半晌,轻嗯了一声,俯下头吻住我的嘴唇,如火电般燃烧,又如细雨似缠绵,宛如离别在即,兰舟在耳畔催发,难分难舍。我全情回应着,用吻倾述着自己的心意,短暂的分别之后,是一辈子的相守,梦泽,和你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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