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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第三个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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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小镇最繁华的街口,一团勉强可以称之为是人形的物体,一动不动的趴伏在一张破毡子上。走过的行人皱着眉头像避瘟神般绕开,就算偶尔有几个慈眉善目的扔来一两个铜子儿,也被调皮的小乞丐飞快抢走瓜分掉。
每个人都想活下去,尤其是这群生活在阴暗角落里的最底层人。他们的守则里没有尊老爱幼,没有礼义廉耻,有的只是残酷的丛林法则,弱肉强食。没有信念,没有尊严,没有理想,除了用尽一切手段让自己活下去,再无其他。
江柳眼见着铜板被哄抢,却没有一丝力气可以支撑他去从孩童手中抢回。确切的说,他现在连说一句“那是我的铜板,还给我。”的力气也没有。江柳已经不再年轻。“五十而知天命”,这话丝毫没差。江柳现在唯一清明的便是自己这一条烂命的“天命”。
前几日刘员外喜得贵子,在城隍庙外舍粥。江柳排了大半日才得了小半碗的白粥,却没想到还未来得急入口,便被旁的乞丐劈手夺了过去。他急着想去讨回,却被正值壮年的乞丐拳打脚踢到鼻青脸肿。
“老六,他已经不动了,你不会是把他打死了吧!”
“哼!打死了又如何?你以为他还是以前那个锦衣玉食的江家大少爷?你拽他衣角给他衣服上印了个黑手印,都要被送到衙门里去蹲大牢?呵呵,今非昔比了!”
“可是……可是你从前去江家乞讨,总能得些吃食,江家其实……还不错的。”
“那又怎样?他们家那么有钱,每天鲍参鱼翅的吃,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可是舍给我们的都是什么?肉末米饭,猪肉包子这些个不值钱的玩意!每次赏钱都是几个铜板几个铜板,连锭碎银子都没有!我呸个积善之家!!活该他们家倒霉,家破人亡就是他们为富不仁的报应!”
“哎……他们家倒了,我们连肉包子都吃不上了,哎……”
“可不是!你说他们家破败就破败呗!还连累得我们没了肉包子吃。真是气死我了!”越说越来气,高个儿的乞丐索性又连踹了江柳几脚发泄满腔的愤怒。
江柳痛的缩了缩脖子,却是不敢还手。
但比起身体上的疼痛,江柳心里却还要更痛上几分。从前总也想不通的事,今天终于通了。
江柳自问江家行事颇为仁义,不欺压百姓,不强抢民女。三日一舍粥,五日一散钱。虽然家底丰厚,锦衣玉食,但是从未做过一件丧德之事。更是广积善缘,铺路修桥。安安静静本本分分的做着一个有职业道德的有钱人。为什么家族败落后,曾经受过无数好处的乞丐对自己拳脚相加,得过恩惠的百姓也从来都是冷眼旁观?眼中皆是轻蔑之色。却原来,别人眼中曾经的自己,精舍美食,娈童美婢,鲜衣怒马,华灯烟火伴笙歌,赏梨园花好,听鸟鸣声声,茶淫橘虐,书蠹诗魔……竟都是不可原谅的原罪。只因为,你拥有的太多太好,好到让人嫉妒到发疯发狂!凭什么你有这样衣食无忧的人生,而我就活该努力工作赚钱?为什么……我不是你?
……呵呵……人心啊……呵呵……
就这么死了也是好的,江柳窝在毡子上自暴自弃的想着。对于腿上已经溃烂发臭的伤口,江柳已经痛得麻木到感觉不到疼痛了。不,确切的说,是完全感觉不到自己还有两条腿。正是炎热的季节,伤口已经溃烂到腐臭不堪。每个经过的人都掩鼻而过,一脸的厌弃神色。江柳早已经习惯这种厌弃与不屑,自尊什么的玩意儿早就被狗追着跑的时候,被狗吃掉了。“仓丰廪而知礼仪,”而现在的江柳根本没有自尊的资本。
头脑迷迷糊糊的,一会儿睡一会儿醒。江柳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得了热症,脑子像是走马灯一样跑着各种片段,烧得江柳特别的累。
……
“姐姐,那深宫大内多少枉死的冤魂?红颜枯骨不过是转瞬间的事,你何苦去淌这趟浑水?不若嫁给寻常人家,过些普通日子还安心惬意些。”
“阿弟,你不懂。所谓富贵险中求!只要得到了那个人的心,皇宫又有什么可怕?他自会护我周全!”
“阿弟,姐姐一定会给你最好的!”
年幼的江柳扯着姐姐的袖子,想说这条路不好走。姐姐我不要最好的,什么都不想要!我只要姐姐在我身边平平安安的就好。可是话到嘴边,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看着姐姐年轻傲气的小脸,江柳知道,多说无益,姐姐是铁了心的要走上这钢丝独木桥。
姐姐确实很聪明,也许姐姐真的能做到!得到那个人的心。
一年才人,两年贵人,三年嫔。终于,在江柳十六岁那年,江家大小姐封妃了。江柳一直忘不了那一天,御赐的新府,百亩的良田,数不清的金银从正门抬进正厅,鞭炮声从清晨响到黄昏,中间就没停过。无数张笑脸相迎,无数的迎来送往,就像一场令人不可置信的幻梦。就是从这一天起,江府在数不尽的赏赐和所有人恭维谄媚的笑脸里,过上了穷奢极侈的生活。
“阿弟,姐姐一定会给你最好的!”
姐姐你确实做到了,可是姐姐你过得好吗?
没几年的光景,江柳便知道了答案。
江梅之所以会封妃,是因为皇后看中了江梅的背景单纯好掌控。这样一枚极好用的棋子,进可攻,退可弃,怎么能浪费呢?江梅进宫没多久,便在一个晴好的午后,漫天的花雨中,与皇上“偶遇”了。江梅本就冰雪聪明,容貌娇艳,恰是皇上最喜欢的那种,于是很快便得到了皇上的独宠。之前的宠妃很快被遗忘,昔日的车水马龙,今天的门可罗雀,这就是帝王的恩宠。几年后,从尚书府出来的宠妃“病逝”了,而皇帝连问都没有过问一声。又是几年,一场信手拈来的小小陷害,对江梅千般恩宠的皇帝便龙颜大怒到斩首抄家。
在那个哭声震天,鸡飞狗跳的日子,江柳出奇的平静。门前,御赐的牌匾歪斜着摇摇欲坠。江柳负手仰头看着。
“只要得到那个人的心!皇宫又有什么可怕的?他自舍不得我出事。”
姐姐啊……那个人是皇帝啊。皇帝怎么会有心呢?一个没有心的人,你又谈何得到呢?终究,还是你傻。
人的心只有那么大,装得了江山,便装不下美人。装得了美人,便装不下江山。
你的男人,选择心里装的是江山啊……
而江梅再也没有机会听到了,深宫内院最不缺的便是红颜枯骨。而江梅也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罢了,谁又会记得她呢?
江柳在一夜之间没有了家,没有了家人。充军的充军,变卖的变卖,遣散的遣散。本来要充军到不毛之地的江柳,辗转下被卖到了倌馆。
“呦呦呦!还以为自己是大少爷呢?江家已经倒了!一块木头都没有留下。要不是小秋儿把好容易攒出来要为自己赎身的银子拿出来帮你疏通打理,你早就和你那短命的爹娘一块儿死在充军岭南的路上了!哼……
虽然卖到倌馆是下策,可总比死了强吧!无论如何,在这里还能得一分温饱。我说我的大少爷呦……你早就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江家大少爷了!终身为奴,懂是什么意思吗?脑子清醒些吧!收起你们文人假清高那一套!!你若是乖乖听话,把客人伺候好了。念在你姿容俊秀的份上,可以先让你只卖艺不卖身,毕竟像您这样出身贵门的公子,才情风骨都是一流,客人们啊就好这一口儿!以后若是接客,也让您自己挑着接,如何?”
“小秋儿?”
“就是您从前做伴的一个娈童啊!这孩子也真是可怜,母亲病重,没钱买药,便仗着有几分颜色把自己卖到了咱们束竹轩,结果那一日恰巧你经过,见他模样楚楚可怜,便替他赎了身。后来知道原委后,还出钱给他母亲看病,他便记住了你的好。虽然后来你喜新厌旧遣送走了他,却也给了一笔银钱,保他半生丰足。奈何,千算万算架不住他有个嗜赌如命的亲爹啊,银钱全部拿去还赌债了不说,还把他再次卖入了我们束竹轩。他娘一气之下病死了,他便一直留在了这里。本来前一阵子已经攒够了赎身的银两,结果一听你们家出事了,也不赎身了。把钱全部拿去打点官衙,花了个干干净净,却救回了你一条小命。他说要报恩。哼哼,要我说,真是个蠢货。这一报恩,不知道要再卖多少年的屁股才能走出这个大门了。”
江柳眼前浮起一张不甚明晰却隐约清秀稚嫩的脸,轻轻摇了摇头。没想到……曾经的高朋挚友四散而去,唯一出头救下自己的,竟然是自己当年抛弃的一个娈童。真是……
“可惜啊……”
“可惜?”
“可惜江家倒了之后,我尝尽了世间的恶意。而这唯一的一份好心,我却注定要辜负了……”
无力瘫坐在地上的,憔悴不堪的年轻公子,顺手取下了头上盘发的银簪。如瀑般倾泻的青丝散了一地,指节分明的手与银簪的光华相映出同样的惨白。没有丝毫犹豫的银簪划破清秀白皙的脸庞,留下一道道深深的血痕。嘀嗒嘀嗒的声音在安静的房内极其的刺耳,转眼间雪白的长衫便迎雪开满了红梅。
鸨母惊得已经说不出话,浑身战栗,仿佛气急了般。
“好!好!好!!好一个江家大少爷!有骨气!够硬气!好!!真是极好!!你死心吧!即使花了脸,还是照样要留在我这小倌馆里,直到你死!”鸨母放下狠话后暴怒着扬长而去。
花了脸的江家大少爷也仍是江家大少爷。从前白衣胜雪高不可攀,今日低落到尘埃任人踩踏。倌馆里治人的法子千种百种,何况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公子哥?有多少人肖想着踩踏那从前云端上的人物?花了脸又如何?只要他是江柳!
一时间束竹轩门庭若市,上至土豪贵胄,下至贩夫走卒,稍稍攒下些银钱的都要来光顾一下这个曾经的江家大少爷。
江柳赤身被绑在床榻上,不分黑夜白天,昏过去醒来,然后再昏过去。江柳的尊严在一声声污言秽语中磨到一丝不剩,甚至连反抗的心思都一点也升不起来。还不如死掉……江柳昏昏醒醒中想着。
这种热情并不长久,再美的花也有看厌的一天,何况是棵遍布伤痕的仙人掌?不过一年光景,便再也没有人肯花银钱在一个花了脸的丑男人身上了。束竹轩仍然高朋满座,然而却再也寻不到江柳的身影。毁了容颜没人光顾,端茶倒水伺候人又不会,束竹轩连给他口饭吃都觉得是浪费了。
后来,江柳出了一场热症,束竹轩毫不犹豫的直接一卷旧凉席将他扔到了乱葬岗。
江柳以为自己会死,然而没有。他迷迷糊糊烧了几日,竟然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毁了脸,跛了腿,瘦骨嶙峋的江柳开始了他的流浪生涯。骗钱,偷窃,碰瓷儿,从狗嘴里抢食物,夺小孩子的糖葫芦。坑蒙拐骗无一不精。后来年纪越来越大,连小孩子手里的馒头都抢不动的时候,草皮树叶都成为了他可以裹腹的粮食。就这么寒来暑往,没有希望的年复一年。江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又为什么活着?
一个片段接着一个片段,就像走马灯。一会是姐姐倔强明艳的小脸儿,一会儿是兵荒马乱的江府。一会儿是夜夜笙歌美人弄箫,一会儿是巷子口为了从大黄狗口中抢一口馒头而被狗咬伤大腿。一会儿怡红院,一会儿是束竹轩,一会儿是客人,一会儿在接待客人……
“阿弟!姐姐想想,还是决定不进宫了。你那么笨,会被人欺负的!姐姐要留下来保护你!”
“姐姐……”
“傻样儿!走吧!~我们去放风筝!”
“嗯!!”
……
“他死了……”
“嗯……”
“你看他嘴上还挂着笑容,应该是在一场美梦中离世的……”
“升哥,我是不是做错了?”
“嗯?”
“当时在乱葬岗,如果他那时就死掉了,也不会受后来的诸般痛苦了。”
“那你为什么明知他不被世间所容,却还是要执意救他呢?”
“我只是想着……无论多么痛苦,只要还活着就好。活着,就有各种可能,有得到幸福的机会。死了,就什么都没了。然而……对于少爷来说可能死了才是解脱吧……”
“傻子,别瞎想了。没有人有预知未来的本事。该做的你都做了,该还的你也还了。你没有做错什么。尽人事,听天命。你尽了你的人事,剩下的便是他的天命了。”
“嗯……”
“为什么要来流沙河?”
“少爷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他死了,不立碑不起墓,白得让盗墓贼惦记。只像屈大夫一般往江里一扔,喂鱼喂虾,反而留个身后干净。”
“你们少爷也是个通透的人……”
一叶竹筏,一具尸身,晃晃悠悠离了岸,飘到了河中央,打了个转儿便消失了踪迹。
“少爷!……再见了……还有……谢谢你当年救了我娘。”
“小秋儿,走吧!你能帮他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嗯……升哥,谢谢你!”
中年男人呵呵的笑着,“该我谢谢你,谢谢你这么多年的不嫌弃。”
“升哥是个好男人。”早已不再年轻,却仍旧清秀的男子歪头认真想了想,“最好的男人!”
几日后,镇上流传来了新的传说。流沙河的河妖,颈上的琉璃头骨变成了三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