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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第二个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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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刘儿是流沙村的遗民。当然,这世上早就没有了流沙村。
流沙村消失得很神秘,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怎么做到的?姜刘儿也不知道。
姜刘儿还在襁褓中时,祖父祖母便举家搬离了那个贫瘠的小村子。姜留儿只知道自己有个小姑姑嫁在了流沙村,后来难产死了。祖父祖母极为疼爱这个小姑姑,为免触景伤情,父亲和祖父母决定远远的离开这个伤心地。
在童年的记忆里,每年四月的清明,当晚霞铺满天边的时候,祖父母都会带着父母亲回到流沙村给小姑姑扫墓。而每一次,他们都会遇到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小少年,孑然一身的站在墓前。
冷漠,疏离,孤独,行尸一般充满死气。姜刘儿一直不懂,为何祖父母和父母亲在见到少年后,脸上的表情会那般的复杂。怜悯,心痛,不忍,怨恨,哀痛,和……愤怒。
每次父亲都会拉过那少年的手,去一旁的大柳树下絮絮叨叨说上好久的话。而祖父母便扑在墓碑上哭到肝肠寸断。
“他是你表哥,叫丞。不过……这里的人们都叫他姜留儿。”
“姜刘儿?”
“他是姜留儿,姜氏留下的孩子,姜留儿。你也是姜刘儿,姜氏和刘氏生下的孩子,姜刘儿。”
姜刘儿觉得自己就要被绕晕了,然而母亲却还在轻声的叹息,喃喃自语。
“一字之差,听上去相同的名字,意思却天差地别。……哎……你小姑姑是个极命苦的女人,你这表哥也是可怜……小小年纪便……哎……”
姜刘儿对这个奇怪的表哥好奇极了,然而还没有等到姜刘儿鼓起勇气去跟表哥主动搭个讪,流沙村……没了。一夜之间没了……
所有的房舍都好好的,里面的人却一个都不见了。就像化成水蒸气消失了一般。
从那年起,姜刘儿便再没回过流沙村。只偶尔回忆起那里清明时节傍晚的红霞,那是极艳丽的颜色,还有那如血的晚霞下伫立的青衫少年。衣袂翻飞,表情安静淡漠,便如同一具行尸,又似一缕幽魂。
那是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后,姜留儿和寺中一个游方的东瀛和尚聊天,感慨的提起自己儿时的这段经历,却不成想那东瀛和尚神情愕然之极。原来,在他们的家乡,这个时间被称为逢魔时刻。“他一定是个魔!”和尚笃定的说。
丞是不是魔姜刘儿不知道,但是流沙村的消失一定和丞有关。姜刘儿对此一直深信不疑。
是的,你没有看错。姜刘儿后来做了和尚。为什么去做和尚呢?因为丞。
流沙村自从消失后,丞也消失了。有附近远山寺的僧人恰巧那天化缘经过,只见到空无一人的村落里,阳光普照,明媚得耀眼。青天白日里寂静无声的村庄,只有一个小小的少年,唇边带笑,悠然的穿过村庄,往流沙河的方向走去。
姜刘儿想找到丞,他还有话没有对丞说。一句没有来得急出口的招呼,竟然就这样永远没有说出的机会了。姜刘儿很不甘心!
姜刘儿去了远山寺,找到了当年最后见过丞的和尚。老和尚慈眉善目,捋髯回想了半天,古旧的画面才渐渐清晰起来。
这个神秘的表哥身上的谜团越来越重,姜刘儿以为拨开云雾后能见到的青天并没有出现,反而是更加浓重的雾团。
“说来也奇怪,也是差不多那个时候开始,有人看到流沙河的河妖脖颈上,突然多了一个琉璃头骨的颈饰……老衲特意的跑到流沙河守了几日,远远见了那河妖一次。却疑惑更深了……如果老衲没有看错,那么那颗琉璃头骨,其实应该是个高僧大德的舍利子。而如此剔透大颗的舍利子,世间罕见啊。只怕是天上的罗汉神仙下界?……想不通想不通……”
……
姜刘儿来到流沙河边的时候,河妖正盘腿坐在河边的大青石上晒太阳。
“你就是流沙河的河妖?”
“嗯。”河妖懒洋洋的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看着河妖颈上的琉璃头骨,姜刘儿压着恐惧咽了一口唾沫。心里劝慰着自己不要怕。
“你……认识丞吗?这里的人都叫他姜留儿的……一个……和我一般年纪大小的少年。”
“嗯?你是谁?”
“我,他是我表哥,比我大一刻钟的。我……”
“噢。”
“我有话想对他说……”
“嗯,说吧。”河妖指了指自己颈上的琉璃头骨。
“啊?”
“被我吃了。”
“你!你把他吃了??”
姜刘儿已经抖得如同筛糠一般。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气愤。
“为?为什么……吃他!”
“嗯……他让的。”
姜刘儿闻言如同过电般一激灵。满脑子都是为什么?
姜刘儿小心翼翼的往前凑了凑。
“我表哥……就是姜留儿。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小子啊……”河妖仰躺在大青石上,双手臂交叉的垫在脑后枕着,看着没有一丝云朵的蓝天陷入了回忆里。
“是个奇怪的小子。嗯!奇怪的小子!所有的人都怕我,只有他不怕。不丁点儿大就开始每天跑来问我吃没吃过人,人肉好不好吃。我怎么会知道这个?……后来他略大些了,消失了五年。五年后,有一天他突然间再次跑来找我,让我吃掉他。他说他的心愿全都了了,再没有牵挂了。唯一的夙愿就是让我吃掉他,然后告诉他是什么滋味。真是奇怪的小子……”
“然后……你就吃掉了他?”
“嗯。好麻烦的,他非得用他自己的方式来。真是想不通……”
“自己的……方式?”
“嗯……他去了我的住处,从腿上一片一片的剜肉下来煮成肉糜给我吃。一日三餐每天如此,伤口就用草药包扎住来止血,吊着一条命在。直到身体无法再动,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他唤来我的手下小妖,用剔骨刀一片片往下剜肉,凡是剃下来的肉一半可以自己享用,一半留给我吃。留得最久的是他的眼睛,他坚持着看着我们噬干了他的整个躯体。总共……有十来天吧。真是个奇怪的小子……”
姜刘儿惊得说不出话,胃里一阵阵波涛翻滚。为什么?丞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他说这是他的业,我也不懂什么意思。”
姜刘儿一步三晃的离开了流沙河,失了魂般身子随着步子走。不知不觉间,再抬头时,看到的竟然是远山寺的山门。
……
姜刘儿出家了。都说佛法无边,他想不通的事情佛一定知道!所以,姜刘儿决定搞清楚丞背后的所有真相。为什么?为什么对自己做这么残忍的事?
姜刘儿的悟性极好,老和尚赞赏他是百年不遇的佛法奇才!假以时日,必定是名闻天下的高僧大德。然而姜刘儿却心里摇头苦笑。他有心事堪不破,丞是他的心魔。所以,他永远也成不了真正的高僧。
丞在流沙村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丞是个什么样的人?丞为什么一心求死?还一定要用如此惨烈的方式?
姜刘儿觉得自己就要入魔了。
渐渐的,就如师父预料的一样,姜刘儿的名气越来越大,远山寺的香火也越来越旺盛。师父想让姜刘儿到长安的报国寺去精修一下学问,顺便四方游历一番,增长见闻阅历。姜刘儿拒绝了。他要留在流沙河,哪里也不去,就在有丞的影子存在的地方,然后挖掘出真相!
老和尚摇摇头,却也是无可奈何。
一日,远山寺来了一个游方的东瀛和尚。本来只是小住,却没想到和姜刘儿一见如故,再见欢喜。竟相逢恨晚的惺惺相惜起来,不走了。两人每日交流佛法,均有一日千里的畅快感。
这一日的阳光甚好,姜刘儿和东瀛和尚闲闲的坐在殿前的台阶上,一边闲话一边晒着太阳。
这阳光太明媚,姜刘儿不由得想起了老和尚最后见到丞的那一日。应该也是这般明媚的阳光吧……
“我呀……有一个表哥,他叫丞。只比我大一刻钟……”姜刘儿眯着眼睛仰头看天。突然,他很想和这个远方来的和尚说说自己这个神秘的表哥。
……
两个人从艳阳高照,说到了日暮黄昏。
“于是,你就这样出家做了僧人?”
“嗯……”
“大千世界啊……”
“呵呵……”
“你有去过流沙村么?”
“嗯……每次想到丞了,都会去看看。”
“有什么发现么?”
“就像时间停滞了一般……流沙村永远留在了它消失的那一刻。”
“它消失的那一刻……”
“嗯……”
“我们去看看吧!!现在就去!!”
“嗯?怎么了?”
“我也说不清……只有看了才知道!!走吧!”
话还未落地,东瀛和尚便扯起姜刘儿的袍袖飞奔出了山门。
两人来到流沙村村口的时候,正是东瀛和尚说过的逢魔时刻。
“有结界!”
东瀛和尚眼睛泛着光,搓着掌心跃跃欲试。
“结界?这是道家的……”
“嗯嗯,我师父是日本很有名的阴阳师,对阵法鬼灵之事颇为精通。”
“……”
东瀛和尚捏着手决,小心翼翼的往村子东边走去,当来到一户人家门前时停下了脚步。
“阵眼就在里面……”
“要进去看看吗?”
“不行……这是一个死阵眼。”
“死阵眼?”
“就是……有人用自己的命做法事锁住了这个阵,所以无法破解。除非有神仙管这闲事……”
“……”
“现在是逢魔时刻,气场太乱。如果贸然进去阵眼,我们怕是也要被困在那个时间里了。”
“下次我们白天阳气足的时候再来吧。”
“嗯……”
两人缓缓退出了夜幕已然降临,被黑暗笼罩的流沙村。
“寄远,你的表哥不简单!”
“嗯?”
“流沙村……还存在。但是,却跟死了没什么区别。村民们也都还活着,却已经不在我们在的这个世间了。”
“你说的是……异空间……”
“嗯……也对也不对。这个阵法叫做锁沙阵,它的作用是困住时间。”
“……困住……时间?”
“他们被困在了时间里,永远重复着那一段的时间……循环往复……”
“丞怎么会……”
“所以说你表哥是个厉害的角色啊……这个阵法虽然操作不难,但最后的完成一定要有一惨死之人以魂魄做祭啊……”
“丞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你表哥真是狠啊,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不知道流沙村的时间被困在了哪一刻……”
姜刘儿回到禅房时,夜色已深沉。辗转反侧,姜刘儿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很介意!凡是和丞有关的事,他都很介意。
第二日一早,姜刘儿再次回到了流沙村。空无一人的村落一如往昔,一片死寂。姜刘儿来到了村东头那栋看上去颇为气派的房子前,“进士及第,孝子门庭”御赐的楹联金光耀眼。
是表哥的家。姜刘儿拾步上了台阶,推开了吱呀呀的门板。庭院里干净整洁,就像主人出门办事,稍后就回的模样。处处透着活人的气息。
姜刘儿轻车熟路的走到丞的房间,一如既往干净清爽的布置。书架上各式生涩的古文书籍堆得满满,窗前的小桌上还有一本翻开一半的书,在等着主人回来把他翻到下一页。
姜刘儿坐在小桌前,手掌情不自禁的拂上已然泛黄的书页,指尖缓缓的摩挲着书页间的每一个字,“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不能见如来吗?……你不求天,不求地,没有人拯救你,也没有人帮助你,没有人值得信任,你也不相信任何人,单凭自己的一己之力而成事。所以……你是压根儿不屑于要去见如来吧。呵呵……丞啊……我不如你。不如你啊……”
姜刘儿恍恍惚惚的回到远山寺,却没想到早有一人如热锅上的蚂蚁,等候他多时了。
东瀛和尚看到姜刘儿终于回来了,飞奔过去一把抓住姜刘儿便往自己房间扯。
“寄远,你可算回来了!!大发现!不得了的重大发现!”
东瀛和尚左看右瞧,忙忙张张的把门锁好,扯着姜刘儿坐在桌前。
“之前县太爷被鬼缠,不是我正巧经过,一时手痒去驱的魔嘛!当时县太爷感激得什么似的,说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今儿我想着流沙村的事,说不定县太爷那里多少会有一点线索,于是就去县衙撞了撞运气。县太爷爽快的把我领到文案库,随便我翻找。没成想,我竟翻出当年的一桩旧案来!”
“旧案?”
“对!旧案!令人发指的旧案!跟你表哥的身世有关。”
……
“我终于知道,那御赐的‘进士及第,孝子门庭’是什么意思了。呵呵……真是讽刺啊!”
“真是太可怕了!你表哥必定是知晓这件事的。否则他也不会封印了整个流沙村!只可惜了那些无辜的村民了……哎……你表哥太狠了!”
“无辜吗?怕是罪有应得吧!”
“嗯?”
“我那姑父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真正信奉君子远庖厨的读书人。那肉糜,你以为是何人做的?”
“不会吧……”
“你不知道流沙村有多穷……”姜刘儿摇了摇头,扶着额头无力的瘫坐在椅子上,仿佛抽空了身上所有的力气。
“流沙村的村民一共只有不到十来户人家,每家每户一年到头都吃不上一次肉。尤其到了地冻的寒冬时节,很多人家只能靠喝凉水,煮枯草根充饥。”
“啊……”
“而我小姑姑去世的时候恰巧是在腊月最冷的时候。”
“人心啊……”
“是啊……人心啊……”
两个人静静对坐,只有桌上被誊抄的卷宗被破窗而入的风吹得沙沙作响。
……
姜刘儿一直留在远山寺,放弃了所有去别处名寺精进佛法的机会,从未离开过。他没有把自己查到的流沙村的事告诉父母,看着他们终于走出了悲伤,过上了平淡的生活,弟弟妹妹们乖巧懂事,转眼也成家立业,撑起了家族事业。年迈的祖父母更是每日饴糖弄孙,全家人其乐融融。这样……甚好……
姜刘儿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去找河妖说说话。河妖话很少,人也傻傻的,可是他每次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的时候,河妖总是很认真的听,从不嫌弃他聒噪。
……
在若干年后的某一天,已经是老和尚的姜刘儿最后一次来见河妖。
“河妖啊,我想和丞说说话。”
“说吧!”河妖指了指自己胸前的琉璃头骨。
“河妖,我已经把寺务打理好了。现在,终于可以了无牵挂的来见你了。我这一生,一直在追着丞的影子活,却知道的越多越心疼他……河妖,我老了,也累了。我想以后都可以一直一直的陪在丞的身边,永远不再分开。”
……
河妖用火焚烧了姜刘儿的残骨后,得到了第二颗琉璃头骨。
河妖把牛筋的结打开,将姜刘儿的头骨也穿了进去,重新打结挂回到自己的颈上。
“真好看!”
河妖对自己的装饰品由衷的感到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