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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一个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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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往上几里地,有处流沙村。不知是先有的流沙村还是先有的流沙河,只知道这两处所在都极古老。流沙村极穷,真正的穷山恶水。
村东头有个秀才,清秀俊逸,说不出的倜傥风流,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粗鄙村民们显得是那么格格不入。所有见过秀才的人,都不由得摇头一声长叹。这本该是出现在长安城街头,打着折扇赏花对诗的人嗬。……
秀才打小脑子好,三岁能文,五岁能诗。
老天开眼啊!也许流沙村千百年来,将第一次走出一个状元郎来!村长捋着髯笑眯眯的说道。
秀才就这样在村民们殷切的期待与希望中长大。
很小很小的时候,秀才便知道:他,和那些见到自己便搓着皲裂的双手,一味对自己谄媚的村民们不一样。所以,即使是这样穷苦的村庄,也润养出了秀才的清高。
秀才的清高,造就了他生活的更加窘迫和穷困。他不务农,不从商,不做家事,不染农桑。每日只做一件事,那便是读圣贤书。
秀才是遗腹子,从小和娘亲两个人相依为命的长大。秀才娘是个颇为能干的婆娘,下田种地,料理家事,即使再穷再苦,也未曾让秀才的手指沾染一丝的土星儿。
“我儿是文曲星下界,将来是要中状元郎的!怎么可以让粗鄙的活计拖累了?”所以即便是超负荷的劳作几乎把身子拖垮,她也咬牙捱了下去。
秀才是个极孝顺的孩子,一边流着泪心疼娘亲,一边更加拼命的读书。看着不舍得吃穿,日益消瘦的母亲,秀才想到了一个两全齐美的好办法。找个人来分担母亲的辛劳。
……
秀才要娶妻了。消息一传出来,整个村子都沸腾了。媒婆几乎把秀才家的门槛给踏破,最后秀才千挑万选,选中了村西头的姜氏女。
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毫无疑问,姜氏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姜氏家里几代经商,在这个穷困的小村庄里,日子过的难得的殷实。母亲心疼女儿,舍不得女儿嫁去一年都吃不上一回肉的秀才家。而父亲却看中了秀才的未来可期。母亲哭闹不休,父亲耐心解说,就这样折腾了几日后,父亲母亲一起来到了姑娘的面前,问姑娘的意愿。姑娘羞答答的红着脸,“小郎君对他娘亲如此孝顺,想来为人必定不差,定不会亏待女儿。更何况,小郎君长得如此俊秀,就是每天看着他的俊颜,穷苦的日子也过的得趣……”
看着女儿吃了秤砣死心踏地的样子,老母亲长长的叹了口气,吹吹打打的把女儿嫁去了秀才家。老员外想着女婿家艰苦,便没有要女婿家一分彩礼,还承办了婚嫁所有的开销,并特特陪送了几大箱丰厚的嫁妆过去,只求女婿能善待女儿,使女儿在夫家过的舒心顺意。
秀才很满意姜氏小娘子的美貌娇嫩,却很不屑丈人家的商户出身。没有文化,一身铜臭,秀才是很瞧不上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何况是士农工商里最末流的商人?有朝一日我可是要为帝王家效命的!这么想着的秀才,其实未曾把流沙村所有的人放在眼中过,不过都是为了生存苟延残喘,如同蝼蚁一般低贱的存在罢了。
“我知你家境殷实,从小娇惯。可如今你既已嫁入我家,便不可再耍小性儿。家务农事一力承担,不可有怨言。娘亲从小含辛茹苦养育我成人,颇为不易,你要恭顺,小心伺候,不得有一丝违逆!懂了么?”
洞房的红烛摇曳多姿,闪花了少女的眼,姜氏羞红着脸点了点头。“奴家晓得。”这时的姜氏还并没有意识到,她允下的事意味着什么……
新婚第二日起,秀才娘没再动过一个手指的家事,辛苦半辈后终于难得的享起了清福。姜氏挑起了家里所有家事农务。可即使这样,秀才娘也还是很嫌弃姜氏的娇弱无用。
“每次我都可以挑整满桶的水,你这一步三晃的半桶水都提不起,真是没用的紧!”
“我儿每日读书甚是辛劳,你这一文钱连块肉都买不来,真真废物。”
……
秀才娘看姜氏娇娇嫩嫩的样子越看越窝火,每日拿着柳条看着姜氏干活儿,稍有差错便柳条纷飞。秀才看娘亲每日教导媳妇家事,很是心疼娘亲的辛劳。对媳妇的拙笨不堪颇为不满。
姜氏的爹娘心疼女儿,总是时不时贴补一二,结果每次都是当日便被女婿退回。“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女婿昂着头,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
不知不觉已是六载光阴,六载的光阴可以改变很多很多。比如当年娇娇嫩嫩的新嫁娘已经是骨瘦如柴,面黄肌瘦,佝偻着后背呈现出老态。而秀才自从乡试中了秀才后便一直屡试不第,每日闷闷不乐,神色阴沉,姜氏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
多年的劳作掏空了姜氏尚年轻的身体,开始出现各处的病痛。秀才并不想让个药罐子拖累自己,便打算以婚后无子为由而休掉她。秀才想着,自己这般才貌品性,只要想娶,便有大把的女人愿意嫁。没有必要为个黄脸婆药罐子,把自己的生活都给拖垮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就在这时。姜氏,以油尽灯枯的残破之躯怀孕了。姜氏满含热泪喜极而泣,终于,她可以做母亲了!姜氏的父母经过这么多年的相处,对秀才是彻底的死了心。都希望姜氏可以和秀才和离,哪怕不愿改嫁,回家老子娘养你一辈子也好,至少还有命在!只是姜氏总舍不下秀才,这回有了秀才的孩子,姜氏更加吃了秤砣铁了心的待在秀才身边了。
然而姜氏怀孕后,日子并没有好过多少。
“娇气什么?我当年怀我儿的时候,下午分娩,上午还在地里干农活呢。女人谁不生孩子了?大家都这么过来的!”秀才娘说。
后来,某个寒冬腊月的下午。一身单衣的姜氏正在地间干活儿的时候,只觉得一阵腹痛,便在田间冻土的泥地里,产下了一个男婴。
生下这个孩子的耗损太大了,姜氏熬掉了几乎整条命。老郎中看过之后连连摇头,“年纪轻轻身体熬成这样。哎……自己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还指望谁爱惜呢?”看着密密麻麻写满人参鹿茸灵芝等名贵药材的药方,秀才的脸很难看……
自己的儿子终于有了子嗣,秀才娘还是很高兴的,忙前忙后的照料大孙子,乐此不彼。然而长久养尊处优的身体折腾了才几日便吃不消,也病倒了。
“儿啊,娘亲想吃肉糜了。”秀才娘虚弱的拉着儿子的手。看着娘亲为自己操劳至此,秀才再也看不下去了。以头抢地痛哭到几近失声,恨不得自己代娘亲受这份苦罪。
当天晚上,秀才娘便吃上了肉糜,接连吃了十余天,秀才娘又生龙活虎了。
然后,便是姜氏发丧了。秀才尽自己最大的力将姜氏厚葬了,在坟前哭得痛不欲生。村民们都说秀才是个难得的重情之人。
姜氏爹娘觉得女儿死的蹊跷,跑去报了官。见惯了大场面的县衙仵作打开棺木之时,竟被惊得一身寒凉。但见棺内只一副森森白骨,竟是一点皮肉也无。白骨之上,还有细密的刀痕,想来必是剔骨所致。
秀才被押上大堂,挺直的脊背高昂着头颅。“我娘亲年轻守寡,独自一人把幼儿扶养成人,从小到大没让学生受一点点委屈。早早熬干了心血,掏空了身体,落了一身的病痛。这份养育之恩,就算万死也难报!我妻既已嫁与我,便是我的从属,与我同体。理应和我一同孝顺母亲,鞠躬尽瘁。母亲为了照顾小儿而病倒,奄奄一息,生死一线。口中心心念念想吃肉糜,学生不才,也是从小读圣贤书长大的,知道人不孝顺枉为人的道理!妻子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与其等死,肉腐归土,不如今日替我献肉饲母,成全妻的一片大义!此事天经地义!我妻实乃贤妻典范也!\"
县令大人被秀才说的一愣一愣,纠结上了。
我朝素以仁孝治天下,圣上更是出了名的孝顺。这事要是传到圣上耳中,谁知道是个什么结果呢?
县令大人留了个心眼,将此案连夜写成折子,层层上报。
冰雪消融后的第一个春日,县令等来了圣旨。
简单来说,秀才的孝感动天被圣上大加赞赏。赏屋子,赏地,赏黄金,赏功名,赏孝子牌坊。
秀才被风风光光的送回,从此母慈子孝过上了好日子。
……
他叫姜留儿,姜氏留下的孩子。这其实不是他的本名,但是村里人都这么叫他。
姜留儿早慧,但却从不说话,也不哭也不笑。姜留儿看人的眼神很奇怪,审视,淡漠,冰冷。秀才娘心疼孙孙是个小哑巴,然而只有姜留儿自己知道,他不是。
没有人知道姜留儿早慧到什么程度,他也从不说。姜留儿从出生那一刻起便开慧了,他记得从娘胎里出来后的每一件事。从出生,到几日后的那一晚,然后是接下来地狱般的十几天。都眼睁睁的,亲眼得见!……
他眼睁睁的看着一切的发生,没有哭没有闹,安安静静。
他的爹,是个从小到大没进过厨房的主儿,所以……根本不会煮肉糜!
姜留儿之所以不说话,是因为他既不想称呼那个老妇人为祖母,也不想称呼那个俊秀的男人为父亲。
只有一个人知道姜留儿会说话这件事,他便是流沙河里的河妖。
“你又来了?小孩。”
“嗯,你吃过人吗?河妖。”
“没有,我不吃人。”
“你不是妖怪吗?妖怪都是吃人的啊!”
“我以前也是一个人,所以我不吃同类。”
“可你现在是河妖了啊!人都会吃掉人,你一个妖怪还这么讲原则?”
“反正我不吃人。”
“你不好奇人是什么滋味吗?”
“想来和猪羊马牛差不多。”
“怎么可能一样呢?”
姜留儿每天都会来和河妖说会儿话,他觉得这是个善良的河妖。
……
“河妖,好久不见。”
“嗯,有几年了吧。”
“我今年十六岁了。”
“……”
“我终于把想做的事情都做完了。”
“快活吗?”河妖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抬头问道。
“快活!从没这么快活过。”姜留儿坐在河边的大青石上笑得满面春风。
“河妖,这么多年你想通没?想不想知道吃人是什么滋味?”
“不想。”
“可是我想了。”
“……”
“河妖,我的心愿都了了,你把我吃掉吧!”
“……”
“然后告诉我,人肉到底是什么滋味的?”
少年笑得很好看。嘴里说着可怕的话而不自觉。
河妖想不通,他到底想干嘛。
“河妖,这件事我好奇十六年了,今天就告诉我吧!这是我的夙愿。”
少年站在阳光下,笑得坦然而温柔。纤长的手指勾起袍带,开始一件一件的脱掉自己的衣衫。
河妖只觉得站在大青石上那具匀称纤长的少年身体,在阳光下白的耀眼。河妖下意识的喉结一动,咽了一口口水。少年抿唇笑着,闭上双眼张开手臂,平静的往河妖身上扑过来。河妖只觉得嗓子一阵干燥,他突然间想吃人了……
少年的白骨垒在岸边,河妖架起一把火付之一炬。当白骨化灰随风散去的时候,只有少年的头颅骨被火淬炼后,变得玲珑剔透,如同水晶石雕刻的一般。
河妖略一沉吟,将少年的头骨用牛筋穿过,挂在了自己的颈上。他想留这个少年在身边陪着自己。
这世上没有了流沙村。有人传说是流沙河里一个挂着骷髅头的河妖,半夜进村,吃掉了村里所有人。所以才连具尸体都找不到,整村消失。传说传到河妖的耳朵里,他毫不在意的嗤笑一声,并不往心里去。因为只有他知道,这不是真相。而真相是什么,他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