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遇上你》白新故

11、第11章 我之所爱，我与你分离

　　016
　　对于见家长这件事，郑萌是完全没有想到的。
　　所以当她发现手机里成堆来自曹核战和郑太平的未接电话时，差点把手机摔在地上，她和张维在电铃中面面相觑，然后怀着悲壮的心情回了电话。
　　曹核战被班主任通知说郑萌考试考到一半和一个状似认识的小年轻离开学校，急得那叫一个烟熏火燎，她的声音无比刺耳：“萌萌，你现在和谁在一起？在哪里？”
　　在……酒店？
　　郑萌还没那么傻：“在，奶茶店。和……”
　　“那个是什么人！你在哪里认识的？！”曹核战专属中年妇女的高亢声音具有非凡的穿透力。
　　一旁的张维虽然听不懂，但知道肯定不是好话，他一点也舍不得她被骂，向她示意：“我来接？”
　　郑萌苦着小脸，眉蹙着，连连摇头，对着电话那头回答：“妈，那个……他……”
　　“是不是男朋友？”
　　郑萌艰难地应了声：“嗯。”
　　曹核战方言开炮，听上去像是数十个原子弹轰炸下来一样：“你现在立刻给我回来！人也给我带回来！谁叫你交男朋友的？！被人骗了怎么办？”
　　——
　　客厅里，曹核战用不善的眼神上下扫射着张维，郑太平也坐在一边瞅着张维。
　　开口的是曹核战：“多大？属什么的？”
　　“噗~”郑萌一时破功笑了，“妈，他就跟算命算的一样。”
　　曹核战顿时态度发生了微妙的扭转：“属猪的。”
　　郑萌憋笑憋到内伤。
　　张维不明就里坐在那，点点头。
　　“还在读书啊？读什么大学什么专业啊？”
　　张维的回答简明扼要：“本科，建筑。”
　　曹核战又问了几个相亲标配的问题，然后就礼貌地把张维扫地出门了。没错，扫地出门。
　　“两个人家里离得太远了。”
　　“这年头做建筑的赚不到钱。”
　　“他和你一样都不爱说话。”
　　“我认识的那个老板娘知道一个开厂的（青年），肯定比他好。”
　　“对，好的多得是，不一定就这个。”
　　“官司打过去，过几年行情好起来，家里会有钱的，妈给你找好的。”
　　“（张维）长得标志是标志，但是嫁人看长得好没有用。”
　　曹核战说得最多，郑太平时不时附和还对当下的建筑业萧条夸夸其谈。
　　在曹核战的喋喋不休中郑萌终于歇斯底里地吼出来：“妈，你们根本就不懂！这么多年你连我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都不知道！我说什么他听得懂，他说什么我听得懂，我不管他长得好看还是不好看，不管他没钱还是有钱，我只知道，我错过了这个人我才是傻！”
　　她哭着跑上楼，冲进房间反锁，就像过去无数次一样，她扑到床上卷过被子哭着发抖。
　　那是一种不能被理解的冷，他们依仗着他们的经验和理智，对她的幼稚和感性指手画脚，仿佛人需要学会现实才能获得幸福，爱情只会赠给信徒苟且。
　　楼梯嘭嘭嘭地响起，曹核战走上来，门锁拧动发出冰冷的金属声响，她自然是打不开，接着她就在门外叫喊：“萌萌！萌萌！开门！”
　　郑萌埋在被子里哭，任凭曹核战叫喊就是不开。
　　过了会，曹核战也在门外一边鬼吼鬼叫一边哭了起来：“我养她这么多年我为了什么？我这么拼命究竟为了什么？我还不是为了我女儿和儿子。她小孩子懂什么？！我为她好她都不知道。”
　　屋外和屋内分裂开，但是曹核战偏偏在楼梯口的地方滔滔不绝，她有太多话了，她的压力太大，她有太多苦要述，她有太多眼泪要流。
　　曹核战的话就和她的更年期一般永无休止，郑萌不知道憋了多久终于掀开被子冲着门外大叫：“你要哭也别再我旁边哭！谁不苦啊！你被骗就被骗全家人帮你想办法还不够吗？天天家里鸡犬不宁！我不难受吗？我从小到大哪天家里安静过？！为我和小普（弟弟），为我和小普，你就不能为你自己吗？！别都说为了我！！”
　　曹核战在门外的抽泣声很快变成了咆哮：“我什么时候叫你交男朋友的？！我和你说过了大学毕业才能谈！你现在书不读了也一样！你嫁那么远我和你爸死在家里了都不一定有人知道！”
　　“不谈不谈，然后毕业了就赶紧结婚不是吗？什么都得听你的！还得嫁到家门口才行对不对？！你到底是单纯为了我还是养儿防老？！！”
　　俩母女隔着门板对骂，情绪和情绪对峙，剑拔弩张，今日的家庭战争主力变成了母亲和女儿。
　　最后曹核战以长年的厮杀经验取胜，一声狂躁的嘶吼宣告她的阶段性胜利：“反正你必须和他分手——！！”
　　声音贯穿了整栋楼房，嘈杂让人要疯癫的音调传递过每个家庭成员的神经。
　　每一天，都是如此。
　　张维并不知道，青年只知道今天如此，他站在楼下，仰头望着那扇半个多小时之前亮起的窗户。
　　他多害怕，他多挫败，他并不是想要那么话少，只是他不知道如何能言善道。他只能在她面前健全，多么可笑啊。
　　可现在他的不健全，他的不成熟，他的不聪明，让她被指责，她是不是在那里哭？她已经那么不开心怎么还有事来烦到她？为什么制造这个麻烦的是他？为什么他不能去成为清除她忧伤的太阳？
　　他不知道，这个几乎没有被认可过的青年，在这个夜晚让挫败感贯及了全身。
　　然后他突然扯开嗓子呐喊，喊她的名字：“郑萌！郑萌！郑萌——！”他的呐喊在寂寥的黑夜里传递开，趴在草丛里的野猫都在此时选择沉默。
　　窗帘直接被掀起，窗户猛得一开，郑萌挂了出来：“张维！张维！张维！”一声比一声凄厉，她越喊哭得越厉害。
　　背后的门也被曹核战拍得愈发剧烈：“萌萌你开门！开门——！”
　　那是种天翻地覆的感觉，仿佛整个世界都是咆哮，所有人都在痛苦地呐喊，所有的痛苦又被他人的痛苦吞没。
　　郑萌将脚踮起来，越出去，街道的路灯坏了，她看不清楚他，晚风吹过她的脸颊，那瞬间她想跳下去，跳到他的怀里，死在他怀里，那一定是一件极幸福的事。
　　张维的表情立变：“萌萌，你别挂出来，你小心点！”
　　那种农民房，三楼的高度，失足掉下来，可以结束一切烦恼。
　　郑萌还是挂在那里，她的手把窗框抓着，她低垂着头看他，眼神渴望着，仿佛能将他的轮廓看得一清二楚：“张维，你爱我吗？”
　　她用了正常的音量，风一吹，传不到二楼的高度就散掉。
　　“萌萌，你回去！你别挂出来！”
　　“张维，你爱我吗？”
　　这次她抬高了点分贝，传到楼下只有凌乱的声响。
　　他喊着问她：“你说什么？！萌萌，我没听见！”
　　如果第三次，她高声问他：“张维，你爱我吗？”
　　他会回以什么？
　　他会高声对她说“郑萌，我爱你”吗？
　　如果是那样，必然是极好极浪漫的。
　　但是没有如果，她高声喊出来的不是询问而是陈述：“张维，我们分手吧！”
　　她喊完就缩了回去，瘫在墙边放声大哭，她要赶紧结束这场灾难，她只想不争吵没有声音的空间，回归到没有期待无需付出的平静。
　　张维，我们分手吧。
　　分手。
　　她在说什么？
　　他彻底愣在那，她在说什么？他穿过半片国土、带着熬夜制成的礼物和满心的欢喜来见她，而她在说什么？
　　明明几个小时前她还在他怀里，她夸赞他承认他，甚至赠予了一个吻，怎么不过几个小时，什么都不是了呢？
　　“郑萌，我不分手！！”他声嘶力竭地喊。
　　早就轰隆隆冲到楼下的曹核战打开了门：“你喊什么喊？喊什么喊！快点走！”
　　“伯母，你让我照顾她，我会对她好的。”头一回，他慌张地用了乞求的口吻，实习被开除、论文被恶意批不及格时他也没有乞求过。他弯下他从未折损过的傲骨，就为了乞讨他那珍贵的爱情。
　　“你拿什么对她好？！”曹核战厉声呵斥，眉紧皱着，放缓了点戾气，“你们小青年今天爱这个明天爱那个的，行了行了，你也回去吧，以后别找我家萌萌。”
　　说完嘭得把门关上了。
　　“伯母！伯母！！”他冲上去拍门，那防盗门很结实，凭拳头，是砸不开的。
　　他既而又抬头对着楼上嘶吼：“郑萌，我不分手！我不分手——！！”
　　分贝高亢到只需要喊几下就让嗓子生疼，可是他撕喊过后，夜里的寂静里只有她将窗户关上的声音。
　　他脱力地退后几步，仰头看着她的窗，失魂落魄。她怎么能那么狠心？
　　前后楼房里有数双陌生的眼睛，躲藏在窗户后窥视着这场闹剧，窥视着这个青年，他们以为他一无所有，连爱的姑娘都抛弃了他。
　　他们磕着瓜子，和家里人估计着他什么时候走掉，编织着这场戏的前因后果。
　　然后他们看见他掏出了手机。
　　张维拨打了郑萌的电话，他在《shape of my heart》的音乐声中等待，他想起那个黄昏，他在栽培他的孤独，是她敲进了他的大门。
　　一敲进来，他的心就开始摆上家具，摆上花草，摆上流水和森林，她走进他装饰得最完美的房子，却只是来小住一回？
　　怎么能这样？
　　而此时郑萌已经一头栽进了弹簧老化的怀里，她窝在那哭得喘不过气来，不停地抽泣，五脏六腑都在颤抖。
　　电话藏在她的口袋里，无声无息地亮着。
　　曹核战轻轻地敲她的门：“萌萌，萌萌你开门和妈妈说说话好不好？”
　　郑萌没有再向她吼，不光是她自己累了，她也知道曹核战累了，她知道她的疲惫，所以她只能压抑再压抑直到今天才喊出来，可是喊出来也是没有用的，除了徒增烦恼。
　　“妈，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可不可以？”
　　门外安静了一会，才响起曹核战的声音：“萌萌，妈妈知道你一向都是很乖的，妈妈喜欢你，妈妈最喜欢你，以后会有别的适合你的人，你还小，慢慢来不要急。”
　　郑萌的眼泪拼命地涌出来，这温柔，那么残酷啊，她自己知道吗？她不知道。
　　她是在以爱之名谋杀。
　　可郑萌能怎么办呢？曹核战这一气，晚上又会睡不着，明天或许会吃不下饭，月事也不一定会来，牙齿会上火，胃会有鼓水，头会晕，眼会花，还要操心官司的事，还要关心菜米油盐，还要忙着卖货赚钱……
　　她也不想乖，她也想要任性，她也想要胡搅蛮缠。可是不能，可是不能，她已经是大人了。
　　她连死都不能死，她要继续地在这个世界，以自己的痛苦去栽培家人的快乐。听上去真他妈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