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李少白

3、第三章

　　院内几棵桃树，昨疾雨一夜褪红满地，零零落落，莲池中水面上也尽是——仿佛昨夜下的不是天降之水，而是桃花。池岸两排杨柳，绿树粉墙，蔓延至远天。
　　亭内有青、白二道身影凭栏，施法从唐诗宋词中搬了些云雾堆砌在周身，白衣绝尘、青衣肃丽，恍若谪仙。
　　百年的风尘，百年的旖旎，一路幽怨，一路寂寥，繁华蜕尽，余下令人向往的迷离，令人拨不开眼。
　　“二哥，眼下我们有了宅子，有了亲眷，离‘人’还差多远？”少年人长发、白衣、赤足，全身懒散地盘靠在石椅上。
　　“远着呢，你还得养活自己。”青衣男子一手虚握，临空在水面抛洒一道，莲花池中多了一尾尾锦鲤。
　　“你我都是天生天养！”少年扑倒男子身侧，争看那鲤鱼。
　　“白素衣，做人很麻烦的。”男子转过脸来，眼尾的刺青栩栩如生，他盯着人时，仿佛那小蛇随时可钻入你的心底。
　　“你再讲讲吧……”素衣索性抓着男子的手臂摇晃起来。
　　男子挣开素衣的缠缚，后者全身像没有骨头一般，就势又软绵绵地靠在栏杆上。男子纱袖一挥，那些未长成的莲株纷纷抽了茎条，壮了盘叶，翡玉生花。
　　“做人，就不可以一步登天，像这莲花要过三季沉淀，才可换来一夏之盛，经年枯荣，周而复始。”
　　素衣听得摇头晃脑。
　　“中规中矩，给我收起你那信子！”
　　眼神严厉一剜，素衣那根伴随了他五百年的蛇信子顿时缩了回去。
　　“阿青，二哥，我不懂，你便好好跟我说……”素衣央求道。
　　“人，有半世在为衣食住行奔波，还要为与谁一起衣食住行而奔波，你说麻不麻烦？”唤作阿青的男子将人的仪态学得十足，身姿端正修直。
　　“那是什么意思？”
　　“成——家——立——业。”
　　“我有家了。”撑着个脑袋，眼皮开开合合，嘴角却是盈盈笑意，直把春光也看呆。
　　素衣接着说：“我家中有两位兄长，不需要其他人。”
　　“看你困得，昨晚做夜猫子去了？”
　　少年双眼暴睁，精光四射，身躯腾风一般自亭柱盘旋而起，趴在那梁上，露着尖牙向阿青示威：“我是蛇，不是鸟！”
　　阿青“嘶”地一声吐出信子，面目狰狞状，也一跃而起，与素衣闹作一团：“那你就永远做一条蛇，不要做人那么辛苦了！”
　　“不好、不好！你和霜衣都那么像人，我不要做妖精！”三千情丝摇成拨浪鼓般。
　　“那我帮你找个女子成亲可好？”阿青捏捏他的下巴。
　　“为何？”素衣双眼圆睁。
　　“不是要做人么？”
　　“可，为何是女子？”
　　“人事伦常，男欢女爱，你想如何？”
　　“那……我不能爱男子？”
　　“若是要爱男子，何苦当初修成男儿身？”
　　“我出生人间，第一眼见到的人便是男儿身，你叫我如何知道选择？”素衣扶住阿青的肩膊，双目含情。
　　“你是看上了哪个男子？”阿青反身将他压在横梁上，少年两条玉臂无力垂落。
　　“你……”
　　阿青龇牙欲咬下，素衣忙改口：“霜衣！”
　　利齿攻得更急了，少年这才绷紧了皮反抗，纠缠之间双双落入池中。
　　惊起来，锦鲤四散，赤橙黄白黑，一片迷离光彩。
　　“白公子……”八尺修长，青布儒装。
　　素衣耳尖，听见了便欲奋力向水面窜去，却被阿青一把揽入怀中，徒挣扎了出涟漪阵阵，却被箍得寸步难移。
　　“风大公子，令弟怎么不在呢？”郑昀一双眼，情怯怯，急切。
　　你看上他？阿青在水下比口型，笑如红莲怒绽。
　　“他好吃懒做，怎会不在家，你看我的。”白霜衣从腰畔解下一物，扬手丢入莲池中。
　　“白霜衣——！”
　　绿叶红花中忽然裂了口子般，钻出两条湿漉漉的人影，大红鲤鱼愉悦地跳出水面，欲在空中翻一记漂亮的跟斗，却被阿青一掌拍了下来。
　　定眼一瞧，郑昀身边已无霜衣的踪影，空留余香。
　　郑昀向身后张望了几下，回首时，一个湿淋淋、白生生的美人自己送到了面前。
　　“你找我？”素衣问道。
　　“在下今早路过，风大公子说，你在里面……”
　　“你找我？”素衣再问。
　　“我来……约你去兰吴诗会！”一气说完，一颗脑袋仿佛千斤重，十分熟，满面通红地垂着。
　　素衣回望阿青。
　　阿青将头颈斜靠莲茎，瓮声瓮气道：“去吧去吧，都出去！最好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我自己去做自己的营生！”
　　两个孩子心性，得到首肯，自然忙不迭要出去放风。
　　“陪我去把衣服换了。”素衣大喇喇抓住郑昀胳膊，一阵风似的在回廊中小跑。
　　“白公子，那水里很好玩？你二哥为何还不起来？”
　　“你别管，他是怪胎。”
　　“啊，你大哥还会在水上飞！”
　　“那不是飞，他会功夫的，他也是个怪胎，还是个谎话精，要是他告诉你他是神仙你千万别信……”
　　“……”
　　“还有，我大哥姓白的，白霜衣！”

　　这厢青衣男子缠上一株白莲，朱唇咬下一瓣，才缓缓向岸上游去。
　　“果然未经秋霜冬雪，这花开得都不甜。”
　　阿青的身体渐渐浮出水面，惊现肩膀以下的青黑色巨蟒蛇身，鳞光冷艳。
　　“人一世真苦，双脚累赘，还是爬行比较舒服。”
　　“青青，你开窍了~”霜衣吟吟笑着，从回廊尽头现身。
　　“老鬼，别乱给我取乳名。”人首蛇身的阿青在爬行中渐渐昂起上身，在近乎站立的时候变回了人形，青缎覆体，束发佩玉，步步生烟。
　　“青，你是不是觉得我错了。”
　　“我只是觉得时机未到。”
　　“何时才是好时机？”
　　“眼下还需要等么？”
　　“你还是在怨我。”
　　阿青已快步立于霜衣的面前，鼻尖相触，咄咄逼人：“我知道你在郑昀身上下了咒，引着他结识素衣。若你的法力高强，可以不用顺应天命，不如亲自出手化了素衣的劫难，何苦折腾！”
　　霜衣一拳砸在自己心口，踉跄退后几步，神情凄苦：“你这便是怨我了？我们千百年的交情，尚敌不过一条五百岁的幼子……你、你，你叫我情何以堪！”
　　戏演到紧要处，该放声大哭时，却觉领口一紧，喉间呼吸不畅，原来是被阿青揪起了衣领。
　　“今晚再帮你用钵盂运一次功，完事儿了滚蛋，这娃娃现在是在我手下讨饭吃，不用你惦记！”
　　“青青，你真的厌我了……”
　　“是。”
　　“清音阁……”
　　“准你多留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