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说云间有玉声》粤先生

4、不容

　　夜正沉沉，连秋风也渐渐弱了，拖着一丝似洞箫又似呜咽的声音。
　　曲折的小巷中，铜狼踉跄着脚步跑进一户空屋，在桌子下悉悉瑟瑟摸索一番，把墙角的柜子一推，露出底下的活板暗门。他矮身下到那暗门中去，不知又做了些什么，空屋中的柜子便自动移回原位，仍旧压在活板门上。门下连接着漫长的台阶，之后是一条青砖砌成的密道，单侧的壁上挂着火炬照明。铜狼过了密道，拍开尽头的大门，冲进去就喘着大气叫道：“苍鸿！我……我干掉了一个！是……是那个穿紫衣服……的女人！她……”
　　他面前是一间宽阔的地下室，卧榻桌椅一应俱全，皆布置得堂皇锦绣。中央站着一个双鬓各有一茎白发的男子，披着绣工精细的缎衫，面容上看不出年龄，惟独一双眼如鹰隼般锐利；又有一名婢女打扮的女子，在屏风之侧侍弄香炉。见铜狼跌跌撞撞地进来，那带有白发的男子把手一抬，止道：“先别言语，莫扰了玉蟾点香。”
　　那只修长的手仅这么一抬，铜狼这粗豪汉子果然不说话了，眼瞧那侍婢点好香收了火折子，凤凰形状的香炉吐出一缕袅袅的青烟，这时他气也喘定了，才继续道：“苍鸿，我杀了那名册上的紫衣女人！”
　　带有白发的男子看他一眼，面上似笑非笑，道：“是吗？”
　　“她中了我镖上见血封喉的银丝毒，活不了！”铜狼道，“你知道这毒有多厉害，我看着她倒下去——”
　　苍鸿似乎有些不耐烦，打断道：“尸体在哪儿？”
　　“哦，对，尸体，那尸体……”提到尸体，铜狼脸上重新浮现出恐惧，一张脸涨得又青又紫，“那娘们的尸体不对劲！闹、闹、闹……鬼……啦……”
　　他费了老大劲才把最后一个字吐出来，尾音都丢了半边。苍鸿眉心微微一皱，再次问：“尸体在哪儿？”
　　“还在刚才的巷子里，我没带回来，你只要跟我去……”
　　“不用去了。”苍鸿忽然哼了声，一拂袖子，“你没有带回尸体，却把活人带了回来！”
　　铜狼吃惊地张大嘴：“活人？什么活人？”
　　“还能有谁，自然是你以为杀了的人！”苍鸿再也压不住怒火，指着他斥道，“你以为凭自己的几手三脚猫功夫，真能杀得了名册上的人？还什么闹鬼，那是人家跟你闹着玩儿，要咬你这条狼的尾巴！刚才要不是玉蟾先一步拉下机关，又落了铜闸，把来人困在了密道中，我这小居室焉得保全！”他越说越气，猛地一抬头，眼中射出的精光格外骇人，“像这样愚笨的东西，留着也是无用。”
　　“啊？”铜狼的眼睛瞪得有铜铃大，却再也无法合起了——苍鸿的五个指尖早已伸出锋利如爪的长甲，疾然一探，便剜出一颗血淋淋的心。
　　他瞧也不瞧手中还冒着热气的血肉，就将那玩意儿甩到铜狼轰然塌倒的尸体上，吩咐道：“清理掉吧。”
　　那挽着双髻的小婢乖巧地动作起来，先端过水盆和毛巾给苍鸿净手，又往带血的心脏和尸体胸腔上的大洞里各洒了些化尸粉，不消片刻，地上但余清水一摊。她拿布将水擦去，自己也净了手，然后服侍苍鸿在屏风后的软榻上卧落，将香炉移到榻前，轻轻给他捏起了肩。
　　枕在侍女膝上的苍鸿舒服地长吸一口，香炉生出的烟气仿佛直往他鼻子里钻，神情一寸寸放松下来，缓缓道：“玉蟾，你应变得很好，外头的人毕竟是进不来了。”
　　玉蟾犹豫一下，轻声问道：“能把他们困死在外面吗？”
　　苍鸿顿了顿，道：“不太容易。虽然你放下了两端的铜闸，但若真是册子上的人，这条小小密道只怕拦他不住。况且，依你听辨足音的能力，既判断来者有两人，那定不会错。”他低头轻轻吸着炉中升腾的香气，“一个尚罢，两个的话，可真不好对付了……”
　　“那我们——”
　　玉蟾一急，脸儿涨出了一丝红晕，煞是可爱。苍鸿似乎颇觉趣味，抬手抚上她的面颊，柔声安慰道：“放心，他们想要出去也非一时三刻之功。但这个所在不宜久留，你赶快将东西收拾好，结成包裹，我们从另一边出去。”
　　“是，主人。”
　　答应一声，侍女马上便要起身，这时苍鸿却笑了，一把按住她的手：“不是现在，香还没烧完呢。”
　　他引领玉蟾的手回到自己肩膀上，小婢垂着双眼，略显腼腆，继续为其按摩肩头的几个穴道。苍鸿眼睑微合，犹如浅憩一般，但玉蟾知道自己的主人不仅没有入眠，此刻还是他头脑最为清醒的时候。很久以前她就听说过，上一个服侍苍鸿的婢女起了歪念，想趁他吸香之际勾引他，结果是……一式摧心。那女子死时不过十五六岁，比如今的玉蟾还小；苍鸿给她留了个全尸，让她身着华服入殓下葬，毕竟还是留了份情。
　　恍惚之中，苍鸿缓慢的声音打破了侍女的神思：“在想什么？”
　　“主人……”玉蟾低头瞧向自己膝上，见苍鸿依旧微闭着眼，连忙加大揉肩的力道，“我……在想，既然铜骨狼这样的下级杀手对名册上的人毫无威胁，这些人最易走漏风声，为甚还要将名册发给他们，并提出每个目标三十两黄金的悬赏呢？”
　　“玉蟾啊，你当真是可心儿。”苍鸿意有所指地说了句，刹那间玉蟾的身体微微发抖，带有白发的男人却又笑起来，“罢了，告诉你亦是无妨。下等杀手只知拿着人命来讨赏，对于计划内情一概不知，哪怕被人擒住逼问，又能榨出什么？你也瞧过那名册，除了画像和代号，其他内容一句皆无；即便在册之人拿到了册子，亦只会迷惑不已，若是城府深沉者，更要开始互相提防，甚至暗中下手；一群内斗之兽，万难对我们的计划造成影响。”
　　“但……如此一来，下级杀手若贸然行刺册上之人，而又遭到失败，岂非打草惊蛇？”
　　“是吗……”苍鸿将反问的语气放得尤其长，仿佛有心逗一逗这个小侍女，“是啊，打草惊蛇。捡根烂树枝敲一敲草丛，就能惊出一条五彩斑斓的大蟒，难道还不划算？”
　　玉蟾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苍鸿仍旧合着眼眉，道：“当在册之人以为想对他们动手的都是这等蠢货之时，才到了我们手里更高一级的棋子发挥作用的时候。现在，熄了香炉，去收拾东西吧。”

　　苍鸿和玉蟾在卧榻上谈话时，一扇薄薄的木门和一道黄铜巨闸之外，顾云秀正高举双手，对着一点明晃晃的匕首尖儿。
　　紫衣女子正朝她怒目而视，端凝的面庞上罩满冰霜，手中握着的匕首分毫不动，直直指向她的咽喉。根据顾云秀估计，如果那道寒光真的刺来，扎入喉管中央时，估计一厘都不会偏。她只得再次试图解释：“姑娘，我真的不是登徒子……”
　　说来也是那么巧，刚下到密道里时还是好端端的，方才，就是方才，两人恰恰接近那扇木门，顾云秀发现门前地砖上有道又深又阔的缝隙，她俯下身子去细看，背后的紫衣女突然把她一拉。顾云秀整个身体被往后扯出，劲风突然从天而降，一道厚重的铜闸悄然落下，轰地砸入了缝隙之中。那铜闸来得猛恶，倘若慢得片刻，定然小命休矣。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当顾云秀一边后怕着，一边想要爬起身时，察觉自己适才重心骤失，把后方的紫衣女子也给撞倒了，二人纠到了一块。不仅如此，此刻，她的左手撑着地砖，右手正好覆在救命恩人的胸脯边上。更关键的是，顾云秀自己还未觉得这有什么，彼此都是女子罢了，等她发现好像确实有什么的时候，紫衣女子的匕首已经点到了她的喉头。
　　自己如今是以男装示人！顾云秀恍然大悟，然而为时晚矣。所有辩白的话语均未进入紫衣女子耳中，她眼内冻结出一片雪原，一抖袍袖，凛声道：“不治行检，毋须再言！”
　　顾云秀脸上写满了欲哭无泪四个字：她怎么就不信呢！惟有退而求其次：“姑娘要打要杀，都恳请暂退一步，当下还是让在下先起来吧。”
　　之前二人纠杂不休，此时均半坐于地，那女子的紫衣裙裾宽软如流水，大半遮在顾云秀的腿上，若有第三人在场看来，的确尴尬得要钻入地下去了。经她这么一说，那女子才发觉姿态不雅，颊上飞起半丝薄红，当即便要站起，可适才的混乱纠缠中，她的袍带却暗暗绕在了顾云秀臂间，如今猛地一拉，大片外衫便撕落下来，把顾云秀罩得懵了。
　　她伸手拉下那幅紫色的轻衫，还待解脱缠住自己的袍带时，那女子恰也伸手来解；一不小心，顾云秀的手又搭到了紫衣女手背上，这番当真须怨老天无眼，轻薄之名一生水洗不清。顾云秀急忙收回手，还想解释时，那女子的神情便如凝冰雕刻也似，匕首一闪袍带尽断，凉气擦着顾云秀颈边过去，只听叮的一声响，削铁如泥的匕刃没入墙砖数分。顾云秀颈上寒毛根根竖起，没等她说出半个字，那女子已将破损的外衫除去，盯向顾云秀的眼神非凛然不能形容：“起来。”
　　不过是从地上站起这一个简单动作，顾云秀做来约有半分香之久，心间只觉自己长身直立之刻，便是毙命之时。然而，当那女子凌厉的掌势朝自己招呼过来的瞬间，她望向紫衣女子的眼神，甚至称得上温柔。
　　“——姑娘莫慌，我是女子！”

作者有话说

　　哺乳类、鸟类和两栖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