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冷巷 ...
-
厢房中一灯如豆，仿佛到处都覆了一层淡黄的光，扯着个细长而摇曳的影子。顾云秀静静坐在椅上，脑海中首先浮现出那个被夺走的匣子。尽管她并没有见过匣子本身，却知道它关系着一件极要紧的物事。从家中出来之前，她的兄长便千叮万嘱，匣子就寄存在浏阳城的永泰客栈，到柜上去取即可；匣子到手后，须立刻前往阳西，赶在下月初一之前，根据匣中线索，寻找一件名为七连环的稀世宝物。顾云秀记得兄长说到“七连环”这几个字时炽热的眼神，也记得他掌心的温度。
“父亲和我都相信你。秀秀，七连环背后的宝藏，能救天下人！”那天，向来端方严肃的兄长罕见地握紧她的手。顾云秀从他容光焕发的脸上，读出了一种信任和期待。自那时起，她已在心中默默发誓，即使不论他话中所说的“天下人”，也定不辜负这番信赖。她反握住兄长的手，目光相对的片刻，就等于接下了一份责任。
七连环。她将这几个字缓缓思索一遍，但正像之前的千百次推敲那样，结果依旧毫无思路。没有线索，光凭三个字又能查出什么呢？枉自招人耳目罢了。还是先找到匣子为妙，忖及此，顾云秀不觉烦躁起来，若不是那可恨的巨鲸帮苦苦纠缠……如今她已拿着匣子寻找七连环去了，又岂会如盲头苍蝇般没个方向？
幸好已来到了符家大院。此地必然埋藏着不少秘密，七连环，外乡人，还有那桩古怪的命案……顾云秀朝黑魆魆的窗外望去，院子里的房屋在夜色中犹如鬼魅一般，耸立着大片暗影；再回头看这屋内的油灯和粉壁，仿佛都含着异样的颜色，竟像是连一梁一柱也不能相信了。哪怕符西卿似乎是个坦诚热情之人，但阳西不是安宁之地，符家大院也不会是善所，倘若高枕无忧地睡去，难保明日这颗头颅还能呆在脖子上。
此时夜已至深处，周边万籁俱寂，唯一的响动，来自街上嘚嘚的打更声。顾云秀一下一下数着，三更了，正是时候。她改换了一身夜行的黑衣，将自己原来的衣裳裹着绒被放在床上，轻轻吹灭灯火，无声无息地跳出窗户，打算查探一番这座神秘的符家大院。
她所住的厢房是东侧最后一间，离窗外数尺之处，便是后院的外墙。顾云秀靴底甫触及院子的青石，忽见墙头影子一动，隐约掠过一抹紫色，心中如雷殛也似，哪里能够放过，纵身飞跃上墙，身形一擦，乌燕似地扑向前方的瓦面。可她终究是慢了一步，步伐起落处，那奇异的身影已消失在连排的房屋和巷道之间，纵然极力望去，弯曲的小巷穿插得密密麻麻，却又如何能见？顾云秀正在懊恼，蓦地听街上有人叫道：“喂，你这女子好生无礼，你要做什么？”
她内心一惊，难道自己行藏不紧，露了踪迹？第一个念头便是马上离开。脚尖刚要蹬向瓦檐，再听另一个声音道：“休要多言，你方才又做了什么？”音色清朗醇厚，落在耳中无比的好听，却是个女子。顾云秀轻轻出了一口气，心道：原来那人问的不是我。
“说的什么胡话，我在这儿好端端的巡巷打更，你突然跳下来拦我，莫不成有些毛病？”这次响起的声音粗粝沙哑，却是原先那个。
此时那一层雾气已渐渐消散，碗口大的明月坠在半空，流落的清辉泻得遍地漫寒。房上的顾云秀慢慢探头看去，两人正在巷心争执，一个手中提着梆子，无疑便是打更的更夫，另一个只能看到背影。但见那人身着淡紫衣衫，腰束雪白厚绸，明净月色下显着十分秀雅，不是她要找的女子又是谁？顾云秀大喜过望，眉梢一扬，听那紫衣女子对更夫问道：“你在这里——”
四个字话音未落，紫衣女猛停了口，眸中的利光如箭般穿到房顶上来，身子就地一纵，到了顾云秀跟前，剔透的目光照住她的面庞，沉声道：“你也听得够了吧？”
我才听了几句，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怎样称得上够？顾云秀暗自叹息，但她毕竟已找到了目标，当下不再掩饰，开门见山道：“姑娘究竟是何人，在下不知，但有一物，却是要向姑娘讨还的。”
“你有何物件——”紫衣女愣了一下，目光朝巷子里一转，忽然皱起眉头。原来是打更人趁她注意力被分走，将梆子夹在胁下，蹑手蹑脚地正要离开，紫衣女立刻伸手入怀，稍稍一顿，摸出一把铁莲子，望下唰唰撒去，打得那更夫龇牙咧嘴，叫痛不已：“你……你这强人好没有道理……”
紫衣女子道：“若再逃，下次喂的可不止是莲子了。”她不再理会打更人，话锋转回到顾云秀身上，“我方才看见你和他在此鬼鬼祟祟，商议的是什么？”
这回轮到顾云秀怔住，不得不解释道：“姑娘认错人了，我是循着姑娘身影而来……”那紫衣女容色愈发清冷，斥道：“你还要欺瞒于我！”不等顾云秀说完，抬掌就击向她的前心。顾云秀下意识伸手去格，几次将对方手腕荡开，紫衣女仍旧提掌攻来。顾云秀只觉这人缠斗不休，根本讲不通道理，心头怒意一起，掌上的招式便还了过去。两人在屋背上拳来腿往，你一掌我一式，斗了个旗鼓相当；偶尔不知是谁踢松了几块瓦片，随着啪啪几声脆响，径直掉落在巷子里的更夫身前。
那更夫本来正窝在墙边，一边揉着脸上被铁莲子打得青紫的地方，一边盯着对面的屋檐。瓦片跌落的响动却像一声铜锣般，在他木然的眼中敲出了特异之色。净如水洗的月光下，顾云秀和紫衣女打斗的功夫落在他眼中，实在都稀松平常得很。倒不如，在此将这两人就地解决好了……
他握紧梆子的木柄，双眼泛出豺狼似的精芒，甚至像狼一样绽开了一丝莹绿。但他此时却又犹豫了，苍鸿多次强调，门人万不可随意暴露身份，能杀掉这两个人固然是好，要是逃了一个，自己的问题可就大了……管他呢，人无横财不富！猎物就这么些，杀一个就能获得五十两黄金，可不能放任机会白白溜走，让别人捡这个大便宜……打更人的目光一直跟着檐上那个紫色身影。如果决心下手，必定要从这女子开始，她是名册中有载的，杀了她才能领取奖赏，那不认识的小白脸没什么价值，可以等一会儿再料理……
他又听见对面屋背上一声轻叱，这是那女子第八次扑向小白脸了吧……尽管去势汹汹，踏在檐瓦上的足音却比之前重了不少，看来体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打更人慢慢舔着干枯的嘴唇，蓦然嘴角一勾，露出整排白森森的牙齿。小娘子，武功不练练好就出来行走江湖，还随意跟人动手，合该丧在我铜骨狼手下，要怨就怨你自己多管闲事！话说回头，真可惜了那玉琢般的脸儿……
口中仿佛泛出一股铁腥味，这是铜狼最熟悉的味道，此刻他浑身渴唤的都是鲜血的锈气哪。也就不再多想，梆子一甩，两支尖锐的流星镖划空而去，直取屋檐上的紫衣女子。那女子正与人近身缠斗，岂会提防低处袭来的暗器，只听啵啵两声，飞镖正中肋间。紫衣女的动作瞬间凝滞了，惊愕的表情在眼中放大，就像一头被狼死死咬住喉咙的鹿。但她不再拥有任何反击的机会，镖上显然喂有剧毒，紫衣女一下子滚落檐瓦，身体在地上抽搐片刻，便静了下去，眼见是不活的了。
那更夫发出两声狂笑，正要上前检视尸首，忽见屋上的另一人转身就跑，急忙如法炮制地打出毒镖。不料那人身子一扭，镖尾的流苏紧贴着右臂擦了过去，脚下仍不断往前疾奔。更夫怎能容其逃脱，立刻又是五只流星毒镖飞射出去，自己也紧追而上。他的鼻翼一张一合地翕动着，这代表他的心情相当不错，五十两黄金不算一笔小数目，足够让他在醉甜乡花魁的被窝里多待几天，只待眼前晃动的人影一倒下，便可带那女子的尸首去领赏钱了。
一炷香过后，打更人呆立在屋顶，本该出现的愉悦之色却丝毫不见，改换成了一股戾气。方才他追着那小白脸来到此地，瞅准机会正要下手，那人竟忽而无影无踪，犹如生生消失在空中一般。那兔崽子藏到哪儿去了？打更人在屋顶上来回逡巡不已，回答他的只有倍加沉寂的房顶；一道道檐壁撑在暗夜里，彻底隐没了追逐对象的踪迹。
竟然被那小子给溜了！兔崽子王八蛋地咒骂几句，打更人无计可施，决定先回去取女子的尸体。没能灭那小子的口，自己这打更的活势必也干不长，管他娘的！泄露身份又怎样，沉甸甸的大金锭到手，老子马上远走高飞，找个小地方逍遥快活去。组织和苍鸿能耐再大，莫非还能寻到天涯海角不成？
心中一把算盘拨得响亮，铜狼重新泛开笑意，急急赶回刚才的屋檐底下。还好，紫衣女子的尸首还倒在那儿，没有任何变化。铜狼正想上前细看，此时恰起了一阵秋风，游走过萧瑟的窄巷，两边檐瓦生出呜呜的响动，便如山精鬼怪吹奏的箫管般，教人骨中生凉。他不由得放慢了脚步，颈后忽然又有格的一声，铜狼几乎整个人跳起来，大声喝道：“是谁！”
他知道这条小巷是无人居住的，一排排坐落的都是空屋，就连外墙也是灰尘密布。但为何……却似有门扉开合的声音？
肯定有人！铜狼唰地从腰带下抽出一把钢刀，雪亮的刀口护住前胸，弓起身子四处张望，大叫道：“谁！出来，少给你爷爷装神弄鬼！”
无论如何喝问，投在眼前的，依旧只有月光下他自己的影子。两旁旧屋的门窗确实闭锁着，仿佛从来的模样；一只蜘蛛不知不觉地拖着丝线爬过，暗色中盯着他的，究竟是蜘蛛的眼还是人的眼？纵然胆气粗壮，铜狼也不觉疑神疑鬼起来，双手一抖，目光忽然落在远处紫衣女子直挺挺的尸身上。该不会……
握紧刀柄的手掌已经黏糊了，甚至眉头额角都凉飕飕地沁出冷汗，他却不能去擦一把，仍将刀刃立在胸前，靴底一寸一寸挪过地面的青石。那女子裹着紫衣的尸体就在几尺开外，脸朝下，乌黑的长发覆住半个身子，一点点近了……他死死盯着那具被月色映得愈发阴森的尸身，乍然颈边一寒，似是有人往他颈窝里吹了一口气。铜狼惊怒交加地喝一声，转身钢刀劈出，却落到了空处，定眼一看，巷子里月华似水，除他之外，哪儿还有第二人的影子？
骨头里冒出一缕寒气，他挥刀在身前胡乱劈砍几下，周围仍是静悄悄的，只有冷风吹过巷口的嘶嘶声。这略显凄恻的响声中，似乎还有一点不自然，像什么东西在沙沙地走动。铜狼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猛地又兜转身，仍旧是那具女尸俯倒在那儿，这一次，离他只有一尺之遥了。
他却不想是自己刚才主动靠近女尸，只道女尸平白跑到了自己跟前，一下子魂飞胆丧，手里钢刀也拿捏不住，当一声弹在地上。正在张皇间，左边两扇结着厚尘的门板啪地猛然打开，黑漆漆的如同一张大嘴，里头仿佛探出一股强烈的吸力，要将他吞入其中。铜狼手中没了兵器，这下再也难敌惧意，扭头没命地狂奔起来，速度竟比刚才的追杀还要快些。他奶奶个熊，那……那尸体有古怪！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冷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