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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如果我接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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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厅的侧门出去,经过挨着大厅的会议室,计夕跟着杜知微停在一间没有标识的房间门口。她注意到边上就是齐有杉的房间,而再过去一间就是她醒来时的房间。
杜知微轻扣了三下门。
“进来。”
齐有杉坐在正对着门的办公桌后,他对面的人在他们进来时就站起身,斜斜向后退了一步,让出了空间。那人一身白色的实验服,垂在身侧的双手几乎和布料一般苍白。他始终背对着门口。
齐有杉抬头看向他们,“知微,记录拷贝。”
杜知微走上前,从军用护腕内侧抽出一枚蓝色的记录芯片,递给他。他摘下手套接过,将芯片轻轻地插在手边的芯片盒里。铁灰色的芯片盒用的还是最早的侧翻盖,计夕只在图书馆最里侧的书架上看到过一个——盒盖已经有些变形,她在里面找到了几枚积了灰的芯片,里面记录着千余行不同的名字和时间,有些名字后面还跟着另一个名字。
除了手掌大小的芯片盒,灰色的桌面上只有一叠黑色的文件夹和一只铁质咖啡杯。
“知微,你和教授可以先离开了,”齐有杉用还未带上手套的右手揉了揉眉心,“计夕,你过来。”
被称作教授的男子侧过身来。他带着一副无框眼镜,隔着镜片低头看向计夕。
“我是沈择。”
我就是沈择,你应当知道我。他的神色里,日积月累、融于举手投足的自信与傲然这样说道。
“听说你在看《遗传学》。这很好。”
他抬起手,仿佛是想拍拍计夕的肩膀,顿了顿后只是扶了下眼镜,“从明天开始,记住你每天的药物用量要加倍。”
灯光打在镜片上,掩去了他的神色。他说完了想说的话,这才对齐有杉微微颔首,转身离开。杜知微匆匆敬了一礼,跟着他走出去。
于是房间里只剩下了计夕。她在齐有杉对面坐下,双手紧张地放在腿上,尽可能地坐得端正。
“计夕,你已经参加过欢迎仪式了,是吗?”
“是。”
“感觉如何?”
她低下头,搅起十指。“这里,很接近过去,很像旧时代。”她想了想,习惯性地用了战后人们常用的词——旧时代。
不用更多解释,齐有杉知道她的意思。过去,恐怕是少女记忆里残存的战争之前的世界;而旧时代,才是占据了她所有经历大半部分的战争时代。
“你是十六岁?”
“是的,我刚满十六岁。”
“按联盟的惯例,这个年纪应该要接受思维上传了。我记得,今年是最后一批。”
计夕有些诧异他知道这一点,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离开联盟学校?”他支起双手。哪怕是前倾的姿势,他的肩头也没有丝毫放松。他的军帽压得极低,擦着帽檐看过来的目光带着令行禁止的威势。
可也许因为他是自己醒来时见到的第一个人,而那时他眼中的关切又太过明显。她脱口而出:
“我没法下定决心接受思维上传。”
按照她受到的教育,这显然不是一个完整的答案,不够坚定明确,甚至带着孩子气的依赖。她张口结舌,紧张地看着齐有杉,等他接着问自己“为什么不能决定”,或是“你的顾虑是什么”。
一问一答,这是规矩。
但齐有杉沉默了。他交叠放在桌上的双手明显地握紧,紧到皮质手套都有些变形。
“我可以送你回联盟。”
她意外地听到他这样说,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大概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惊慌不安,齐有杉安抚似的地向她解释道:“这里太危险,你还太年轻。”
计夕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回联盟学校去,躺进那个银白色的装置里,她仿佛又听到助教的声音。
“看,这是你们这一批仿生人体的样子!”
她和其他少年少女们围坐在自习室的圆桌旁,助教也在。助教罕见地没有穿平时的制服,米色的高领毛衣搭上白色的长裤,红色编织腰带上金色的搭扣呼应着金色的发饰。她手上便携式的终端正投影出两个三维人体影像,一个是男性,一个是女性。
“这设计真真是一年比一年好看了,”她用修长的食指点点投影里那个女性躯体——浅金色的披肩发,身材修长完美,粉黛未施却已然让人倾心。她的指尖打了一个圈,投影里的人像也跟着旋转了三百六十度。
“要不是战争还没结束,我还以为联盟终于要复兴娱乐业了呢!”她夸张地娇声笑道。
计夕听到身旁的女孩子们咬着耳朵念叨“三围”和“颜值”,少年们已经按捺不住地站起来争着看男性躯体旁标注的身体素质。她听到有人叫林的名字,就像每次要结束讨论时一样。
她再也不能装作若无其事,“你觉得怎么样?”,“你觉得怎么样?”……她在心里一遍一遍重复,直到回音失真到再也辨不出是谁在提问。
“很完美。”林一如既往地一锤定音。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属于他们的“成人礼”正式拉开帷幕。
在杂乱的口哨声和欢呼声里,她再一次看向逐渐淡去的虚拟影像,却不期然对上助教的目光。隔着完美的躯体,她看到助教重新挂起标准的笑容,格外鲜艳的口红亮得刺人。
触手可及。她挑起的眉毛这样说。
只要打开保护罩,躺进去。她的目光不耐烦地催促着。
为什么不呢?她仿佛听到那些来自于第一批的仿生人体们这样问道:她是那么的完美,那么的引人注目,有什么好拒绝的呢?
她无意识抠着手心,感觉到密密麻麻的刺痛。
“抱歉,将军,我不愿意回去。”
“我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后悔进行思维上传。虽然《永生法案》说思维上传是合理的,但我还是不能确定。”
“仿生的躯体,不,是接受了仿生躯体的人们,她们就像是忘记了所有死亡和过去。”
——如果我接受,当我再也不会被梦魇惊醒,我还能否拥有在梦里回到过去、想起过去的权利?
她将头深深地低下去,近乎嗫嚅道:“如果我在联盟那一边醒来,那么我又在哪里……小说里学校下面原本都是墓地,如果思维上传了,那么这个身子又会被埋到哪里呢?”
还有林——你眼底的泪痣,浅褐色的瞳孔,穿着衬衫制服的样子,坐在栏杆上的样子……当我们都被一模一样的面孔吞没,我怕是再也不能在人群里一眼认出你。我害怕忘了你的模样,甚过忘记我自己。
“哒——”
芯片盒的翻盖在桌面上敲出一声微弱的山寺晨钟,打散了一室铁灰色蓝灰色水泥灰色的浓雾。计夕被惊到,抬起头。齐有杉摘下了一只手套,单手挑出方才那块芯片。
“除非你后悔,‘朝夕’没有不接受你的理由。”他将芯片腾到另一只手手心,重新戴上手套,扶了扶帽檐,“你决定留下来?”
“是的,我想留下来。”
“那么,欢迎来到独立抵抗组织,计夕。”他捏起芯片,递给她:“既然决定留下,这八年来的历史你应当知道。”
仿佛是一身重担十去其九,他的嘴角甚至带上了一分笑意。直到后来,计夕才知道,齐有杉从头到尾都没放下过什么重担,也从未担心过她可能带来的危险,不过是面对必然的结局,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拘束着浅浅的笑容,轻快地带上门。门外的走廊上,杜知微远远地靠墙站着,闭着眼将一个军用护腕玩出了花。听到关门的声音,他懒懒地睁开眼睛,冲计夕招招手。
“果然是给你的。”他看到计夕手里的蓝色芯片,示意她伸出一只手,帮她把黑色的军用护腕绑在手腕上,“芯片插口就在里侧。”
计夕小声地道了声谢。
“毕竟你可能会是最后一个人类呢。”杜知微看着低头整理袖口的少女,自言自语道。他想到昨天齐有杉在临时会议上的话——她将会是独立抵抗组织六年来第一个新人,很可能也会成为最后一个人类……在这个意义上,她是我们的责任。
是我们的责任啊。他看着面前没听清他的话却又不敢问、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的少女,微微笑起来:
“没事,我刚才说——以后我罩着你。我去会议室写稿子,你要过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