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厉长洲

8、第四百五十三杯

　　空了的帆布袋被折起收进吧台里，桌上的配额被一份接一份地拿起。不同的名字沿着不同的声音传递，名字的主人笑着接过自己的配额，将包好的营养素放进上衣口袋，将水壶扣在皮带上。

　　“计夕？”她听到莉莉安远远地叫她。

　　“不用过去。”杜知微止住她起身的动作，冲着那边挥了挥手，喊道：“她在这里。”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人们停下了手上的事，带着笑意看过来。她听到他们提到自己的名字，这和过多的视线一样让她感到不安。她正要低下头，却看见莉莉安向她走过来。没有了人群的遮挡，她认出莉莉安挽着的、名叫威廉的青年那熟悉的容貌——他已经伸手摘下了缀着校级银色饰带的军帽，金棕色的头发将灯光都染上了温度。
　　他走到她面前，笑着说：“又见面了，计夕。”
　　她听到身旁传来一声低低的口哨似的“哟”——杜知微还是单手撑着额头的姿势，眯着眼推了推她面前的水杯，“习惯上是用酒，不过你还没成年……”
　　她愣了愣，拿起杯子。

　　“欢迎加入独立抵抗组织。”
　　威廉取下腰间的军用水壶，轻轻碰上她手里的金属马克杯，笑着说道。清越的撞击声让她想到剔透的规则几何晶体，如同雾中有雪、沙里流金。
　　杯子里的水受到震动扬起气势汹汹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听到莉莉安轻快的声音，“欢迎你，小夕。”

　　热烈的鼓掌声在大厅各处响起，最后连成一片。人们挨个走上前来，笑着念出她的名字，欢迎她的加入，用水壶或是特地取来、倒满了水的水杯和她的相碰。

　　金属碰撞的声音时高时低，连绵地荡起圈圈波纹，仿佛隔着春日原野传来的呼唤，四野掀起青翠的波浪。眼前的一切显得如此的陌生而不可思议，人们微笑的面孔仿佛要用尽她一生的记忆。她听到身旁杜知微低声哼起小调，零落的调子和着指尖轻扣桌面打出的拍子，将她混乱的心绪一点点收拢抚平。恍惚间她甚至觉得自己的灵魂正沉沉地压在后脑的位置，踏踏实实，安安定定。
　　魂兮归来，五感归位。温热的风在她耳畔温柔地打旋，她终于生疏地勾起嘴角，站起身来，配合着和人们相碰。

　　仿佛一个历时六年，寂静平和得仿若真实的梦终于醒来，她清楚地感受到大衣的袖子拉着她的胳膊，衬衫的领子擦过她的咽喉，世界隔着薄薄的衣物再一次向她伸出手来。梦中的阴冷压抑、疑惑恐惧和冰冷粘腻的腐水一齐退去，也带走了她曾经死死抓住的空落外壳。她看到恋人们交握的手，莉莉安提起威廉时盛着嗔恼的酒窝，齐有杉舒展开的眉峰——手心相贴有着最温柔的温度，嘴角眉梢的不同弧度都是喜悦。
　　她想起林，莫名地觉着有些难以言说的欢喜，又有些涩涩的闷疼。

　　欢迎仪式终于结束，人们围着长桌坐下。威廉走到大厅的最前面，摘下军帽端正地扣在吧台上。他的目光快速地扫过大厅里的众人，金棕色的眉毛短暂地拧起又倏地拉得笔直，嘴角带着坚定从容的弧度。隔了四年，计夕再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他，注意到他变得稳重而隐含威势。他抬起右手，在身前轻轻下压示意，大厅里就变得肃穆。莫名的，她想起联盟教科书里将领介绍的首页，那位褐金色短发的青年将领。她仍清楚地记得照片旁的文字：
　　乔亚，将军衔，联盟最高领导人，联盟军方最高统帅。
　　照片里的青年将领目视前方，笑容从容而坚定。
　　她发散的思维刚刚拎出一点关于那位联盟统帅的记忆，威廉的声音已然响起。她眨了眨眼，挥开带着助教们缱绻香水味的“联盟之脸”，重新看向站姿挺拔的青年。

　　“……‘朝夕’建立六年后，我们再一次见证了它的欢迎仪式。我们曾经一同喝下了四百五十二杯酒，今天，这是第四百五十三杯。”
　　“过去的六年里，我们争夺着每一天的生命。而在未来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们仍将继续这样的生活。很多人离开了，但是独立抵抗组织的战士们永不后悔。”
　　“因为我们怀有希望和信念，一如昨日。因为我们相信——朝夕可争！”
　　这仿佛是一个约定的口号，大厅里的军人们跟着喊道：“朝夕可争！朝夕可争！”

　　他再次抬手示意安静，继续说道：“马上就是独立日了。独立日前的最后一次大型任务，我要你们所有人向我保证——活着回来！能不能做到？”
　　“能！”
　　“向我保证，能不能？”
　　“能！”
　　他鼓了三下掌，声声分明，“很好。半小时后，所有人按行动分组到训练场集合，准备出发。”

　　军人们安静利落地起身。从这一头的长桌到那一头的长桌，依次有几个军官走上前去。计夕看着他们向威廉敬礼，看着威廉一一回礼，看着他们沉默地狠狠揽过对方，交换了一个短暂而坚硬的拥抱——如同告别，如同誓约——于是军人们带上他们的军帽，仿佛遥远的过去骑士们佩上闪耀着荣光的利剑。他们安静地转身，带着自己的队伍快速离开。

　　威廉目送最后一组军人离开大厅，转向还坐着的杜知微。
　　“知微，你现在带着计夕去小会议室见将军。这次我带队，我和莉先去准备了。”
　　莉莉安已经迎了上去，垫起脚帮他整理军装的领口。

　　杜知微站了起来，拿过计夕的杯子，和他自己的那只一起用水荡了，放回柜子里。他哼着离歌，歌词被他刻意地模糊，显得格外渺远悠长。计夕站在吧台旁等他，在心里默默地跟着念道：
　　“繁星满天际——我将离去——无声无息……”
　　她想到齐有杉眼底浓重的疲惫，想到威廉的郑重，想到独立抵抗组织被联盟称为“叛军”……方才的军人们大约是有很危险的任务。她将“朝夕”这个名字在心里翻来覆去，觉得浓茶最后的苦涩气味像极了咬碎的“０２４”。

　　“阿夕，”杜知微以为她在紧张，隔着吧台郑重地对她承诺道，“别担心，你属于这里。”
　　这一刻，灯光透过他额前的乱发在他眼里洒下斑驳光影，仿若疏影横斜，月朗风清。
　　计夕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