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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葬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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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候在医疗室门口的护士长看到计夕回来,疲惫地弯了弯眉毛。两人无声地了个招呼。悲伤和痛苦将人的孤独与无力放大,却也让人们聚集在一起。计夕看着她小心地摊开一条毯子,给身旁熬不住倦意睡去的琼披上,轻轻掖好边角。
训练场里已经没有人了,只有几间医疗室的门口还亮着“使用中”的提示灯。
她掀开帘子,却看见杜知微脱下身上的白大褂,盖到躺在手术台上的军人身上——相似的举动,却是生死相隔。她一时怔住,杵在门口。身后,护士长发出一声压低的惊呼。杜知微听见响动转过身来,他惨白干裂的双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她记得这样的神色啊。高楼崩断出钢筋铁骨重重压向路面时,汽车冲上人行道和花坛撞上行道树时,她听到幼年的自己指着落在身前的掌形叶片说道,“梧桐,是梧桐叶”,却没有人再赞赏地回应。那时的她慌乱地四处张望,只看到飞溅开来的橱窗玻璃映着远处遮天的火光与浓烟,还有人们不同的容颜相似的神色。
那是世界倾覆时的空茫死寂。
浅眠的女子被惊醒,冲进医疗室,在看清手术台时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她用力推开想扶她的护士长,几乎是跪着爬到手术台边,一把掀开白大褂,死死抓住青年已经冰冷的手,将脸深深地埋进去。
压抑的哭声响起,夹杂着青年的名字和一遍又一遍的“对不起”。她猛然抬起头,充血的眼瞳带着期待和哀求看向青年苍白的面容,“我后悔了,秦科……我后悔了,我后悔了,你听到了吗?我后悔了,你带我回去好不好?”
青年不可能回答,房间里的众人同样沉默着。女子眼中的神采逐渐暗淡,“你带我回去啊!”
见她近乎失控,赶来的护士们赶紧上来拉住她。护士长看向杜知微,等待身为医生的他做出“死亡宣判”,但杜知微只是低着头。计夕走到他身边,顺着他僵硬的目光看去——那是混乱中掉在地上的白大褂,地面上尚未凝固的鲜血正从心口的位置一点点染开来。
沈择抬手看了看时间,“新历7年,1月7日,3点54分。”他按下手术台边的黑色按钮,几秒钟后,钟声如潮水从掀开的门帘外涌进医疗室。
钟声起伏间,计夕听到杜知微嘶哑地轻笑了一声,“值得么。”他在连绵不绝的钟声里拉起少女大步走出了医疗室。外面已经聚集了很多军人,有些还拄着拐杖,他们统一地摘下军帽拿在左手上,面朝医疗室的方向沉默地站着。
计夕被拉着在人群后方站定,面前是整个基地的军人、医护人员和后勤人员。她想到书里的葬礼——黑色的伞和黑色的面纱笼起天地间所有烟雨,素白的花朵安静地开在浅灰的墓碑前,女人和孩子们哭泣,而男人们沉默——然而她从没有经历过葬礼,硝烟与炮火中城市就是巨大的墓地,幸存的人们与亡者同眠。
她看到齐有杉走到人群的最前面。
“愿世界许你以安宁,护你长眠。”
他摘下右手手套,带头对着医疗室的方向敬礼。
训练场在肃穆冷冽的气氛里显得格外空旷,偶尔有压抑不住的低泣声,如同旷野上拂过的风,被闷在人们发白干裂的双唇后。
计夕将手又往旁边递了递,好方便杜知微握着。她近乎本能的理解和熟悉杜知微现在的状态——世界崩塌时人们总是下意识地想抓住什么,仿佛生命就寄托在这个动作里。她不知道对方的恐惧来自哪里,是药物危机还是青年的死亡;也不知道短短十数分钟里他经历了什么,以至于变得这样消极与晦暗。她只能静静地陪着他,就像记忆里曾经有人陪着自己一样。
废土不需要悼词,人们用长久的沉默来道别。钟声一声接着一声,计夕同样低下头,闭上眼……
杜知微抓着她的手突然握紧,她抬起头,惊讶地看见他正以一种决然地姿势拦着齐有杉。训练场上的人们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将军是最后离开的。
“您把我们当诱饵?”杜知微嘶哑的声音被刻意地压低,短短七个字却像是要掏出他的肺腑来。
齐有杉的军帽下的神色一瞬间阴翳地可怕,“跟我过来。”
这是计夕第二次跟在齐有杉身后,却看到他步履匆匆,没有戴上手套的右手在身侧虚握成拳。他在小会议室前停住,不赞同地看着杜知微还拉着计夕的手。
计夕想了想,试着抽回手,却被拉得更紧。杜知微激愤之下已经忘了敬称,“齐有杉,你要像瞒着我们一样瞒着她吗?”
齐有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推开小会议室的门,“那你可以离开了。”
他的背影仍旧强硬,但垂在身侧的手握得更紧了。
杜知微短促地笑了一声,平日的云淡风轻里明显地染上嘲讽。
“我问完就走。”
他走到在办公桌前,居高临下地盯着齐有杉。
“很简单的选择。您知道‘诱饵计划’?”
他等了等,齐有杉没有回答。
“您参与了这个计划?”
齐有杉依旧沉默着,军帽帽檐遮住了他的神色。
杜知微的声音里带上戾气,“这就是您的计划?”
齐有杉终于动了,他慢条斯理地戴上手套,再一次重复道:“你可以出去了。”
“哈”,杜知微笑起来。青年虽然是在笑,神情里却只有痛苦和失望。
他也不准备掩饰这一点。“齐有杉”,他一字一顿地念道,像是要把每个字咬出血来。他最后看了齐有杉一眼,毫不犹豫地转身,抛下一句玩味的“将军”摔门而去。
被留下的计夕带着满腔疑惑站在办公桌前。什么是“诱饵计划”?齐有杉为什么不回答?杜知微又为什么如此愤怒?她对这些毫无所知。房间里太过安静,她忍不住去猜测齐有杉到底做了什么,和这次的攻击又有什么关系。
她终于犹豫着开口:“将军,‘诱饵计划’……”
什么是‘诱饵计划’?您真的参与了这个计划?您真的把所有人当做诱饵?她有太多的事想问。
齐有杉慢慢抬起头,直直看进她的眼睛里。目光相交,她突然想到这样一句话:
不论何时,我绝不惮于说出我的所思所想;若有询问,我必能回答。
齐有杉无疑属于这一类人,他们的每一个行动都有章可循,每一个念头都不遮不避。他们的原则如此清晰直白,哪怕有一日立场相悖,也让人不愿苛责与怀疑。
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面前的人曾是联盟的旗帜与利刃,是那位铁血强硬的联盟上将。他本应出现在教科书里将领介绍的前几页,他的话语本应被人们熟知,他的名字本应被人们称颂。而为了走到这一步,他放弃了联盟的优渥环境,放弃了永生的未来和一切荣耀,背负着名为“叛军”的斥责,在触手可及的黎明前毅然远行地下。
她突然不再想知道答案了。
但是,“没有。”她听到齐有杉这样说。心里隐隐的放松和喜悦让她脱口而出,“那您为什么——”
齐有杉笑了笑,那笑容里甚至有一种释然的意味。他抬手制止她的询问,“但我确实在这么做。”
你很难想象一句话里怎么能揉进这么多的情感,无奈、痛苦、疲惫、自责……而在这么多混乱无章的情感下,竟然还能够组织出言语。计夕不能,她的脑海里所有情感与思绪混作一团,让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你还是个孩子。去休息吧,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