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厉长洲

13、药物依赖

　　杜知微已经做完了紧急处理，正看着屏幕上最新的血样分析。计夕看不懂起伏的各色折线和跳动的符号，但她从青年脸上读出了绝对不容乐观的结果。
　　他锁着眉伸手要第二支针剂。

　　“已经没有用了，不是吗？”沈择拿起还有大半药物的玻璃管，放回低温转移箱里。
　　杜知微震惊地抬起头看着他：“教授！”
　　沈择无视了他的焦急，关上箱盖，“就算救得了一时，又能支撑多久呢？”他抬手推了推眼镜，“连战士的身份也被夺去，连唯一的反抗都做不到，再也不能出基地一步……”
　　他咬字清楚地给出判断，“越来越严重的药物依赖，等于是慢性自杀。”

　　“他的妻子还在外面！他的战友还等他！”杜知微被他理所当然的神色激得上火，“所有人都没有放弃，你凭什么替他做决定！”
　　沈择正在输入锁定密码的手停住了。他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指，竟如同第一次见到一般，露出一个既疑惑又新奇的表情。他自顾自笑了笑，一把拉开箱盖。密码输入被中断，违规操作的警示音循环响起，但他恍若未觉，低头拿过一支新的注射器开始稀释药物。
　　他的手指浸在转移箱里不断涌出的冷气中，显得愈发没有血色。

　　“第二次药物危机已经开始了。”将注射器递给杜知微时，他轻声说道。
　　他的声音里不带任何情感，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但杜知微那自从进入医疗室后始终沉稳有力的手第一次迟疑了，甚至有些退缩。
　　青年狠狠地闭了闭眼，接过注射器，低下头开始注射药剂。
　　他的手仍旧很稳。

　　药物危机是什么？药物依赖，慢性自杀又是怎么回事？
　　计夕看着一指长的针管里药物一点点地减少，想起不久前教授才嘱咐过她每天的药量要加倍。她心里泛起不好的预感。
　　“计夕。”
　　她猛然听到沈择叫她，一个激灵抬起头来。

　　“沈择，你！”杜知微双手撑在辅助台边，神色是少有的严肃。他没有转头，却是对她说，“阿夕，你先出去。”
　　“没有什么能瞒一辈子，况且哪来的，安然一世，朝夕可争？”沈择的语气嘲讽极了。他不理会杜知微的反对，招手让计夕过去，“告诉我，你知道‘追踪者’吗？”
　　计夕僵硬地点了点头，“旧时代末期人工智能制造并释放的病毒，对人类有极高的感染率和致死率。”
　　“将纳米发讯器注入病毒粒子，用设定好的代码操控病毒的基因组，提供无数种适应性突变的选项，强行跨越时间的进化，创造出避无可避的——”
　　沈择看了一眼病床上的青年因为大量失血变得苍白的面容，顿了一顿，“有机生命体追踪怪物。这就是‘追踪者’。”

　　联盟教科书在“追踪者”上极为吝惜笔墨，也许是恐惧，也许是不屑。仅有的几行字仿佛只是为了浇筑一个基石，好承托起“旧时代的病毒”“最终被人类克服”的荣耀和《永生法案》的光辉。

　　沈择继续说道，“‘０２４’是为了阻断追踪者感染而研发的药物。但它是不完全的，时间不够，技术也不允许……”
　　杜知微打断了他的话，“一旦病毒侵入细胞，就无法将它们同细胞本身的组分区分开来。这本就是从死神镰刀下抢回来的日子，自然要付出代价。这不是你的问题。”
　　沈择微微一哂，“‘０２４’的作用方式是刺激关键信号通路，强行激发免疫防御、加强新陈代谢。但是，长时间过强的刺激，就如同长时间强光直射会导致失明，将使得身体产生药物依赖，最后体内稳态被破坏，免疫功能逐渐弱化，直到近乎失能。”
　　“最后，就像……你知道ＨＩＶ吧？只不过因为‘追踪者’的攻击，从免疫系统失能到死亡，会非常快。”

　　计夕低头看向手术台上的年轻军人，他苍白的脸上已经出现了灰败之色。他比我大不了几岁，她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她转向教授，“他会醒过来的，对吗？”
　　教授没有动，也没有回答。但计夕从他眼里看到了清晰的自责与痛苦，她仿佛是第一次意识到他的镜片也是玻璃做的，脆弱得一捏就碎。

　　一片沉默里，杜知微绕过手术台，从口袋里拿出实验室的门卡挂在她脖子上，“阿夕，可以帮忙把药剂放回实验室吗？我们要做手术了。”
　　“标着‘０２４’的冰箱，下层第一格。”沈择反应过来，嘱咐道。
　　无影灯的灯光被余下的液体搅碎，被困在细长的试管里旋转个不停。
　　她抱着转移箱走了两步，在门口回过头，“我马上就回来。”

　　实验室在基地的最底层，她站在楼梯口看着台阶一级级没入下方的黑暗之中。循环气流从身边流过，恍如那时地下排水管道里的冷风。

　　“小夕？”
　　她惊讶地听到身后传来莉莉安的声音，怔愣间下方的感应灯光已经一段段亮起。
　　“还好我跟来了，”莉莉安拉起她的手，“你怎么跑到了这里？”
　　她的声音太过柔和，语气太过温柔。少女猛地转身，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头扎进她的怀里，哽咽道：“莉莉姐，我是不是也救不了了？”
　　莉莉安侧过脸，好让少女将脸埋在自己的肩头。她低头看着少女的发旋，轻轻抚顺几缕被压乱了的头发。身为基地负责‘０２４’发放的医务官，她自然知道计夕已经需要靠双倍药量来维持身体的免疫机能，也知道怀里这个才十六岁的女孩子将要面对的未来。漆黑的发丝贴在她的指尖，带着属于青少年的韧性和光泽，但莉莉安仿佛已经看到它们逐渐变得灰败而无力。
　　你为什么要逃出来？你们到底在坚持些什么？威廉不肯回去，你也不肯回去，你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啊！她压下质问的冲动，伸手想要将怀里的少女搂得更紧一些。
　　但她的动作停住了。

　　被计夕突然转身甩出去的门卡被带子拉住，正静静地躺在少女的手臂上。被灯光照亮的正面规整地写着——实验室，一级身份验证。
　　一级身份验证，代表着可以打开实验室的合金大门，可以进入无菌室，代表着可以接触到实验室里的一切机密，包括被联盟特别关注的生化武器“特洛伊”。
　　而现在，这张金属薄片就安静地、亲昵地挨着她的指尖。
　　莉莉安像是被计夕的抽噎带地颤抖了一下，椭圆的指甲轻轻磕在门卡的边缘。如果计夕此刻抬起头，能看到她眼眸中的怒火一下子熄灭，褐色的虹膜像是一块无机质的玻璃，在骤降的温度里猝然碎裂。

　　她悬在空中的手终于落在了少女的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我陪你下去吧，别让教授他们等急了。”她拉起少女的手，感应灯在她们身前一步步亮起，像是夜里引诱飞蛾的烛火。实验室弧形的隔离墙在眼前出现，透过门上的窗口，可以看见漆黑的实验室里各色的指示灯。
　　“我在这里等你。”莉莉安取下计夕胸前的门卡，在门禁上刷过。实验室里灯光大亮，她看着少女小心地捧着箱子走进实验室，理了一下衣袖，握在手心的门卡无声无息地划过手腕上的黑色护腕。

　　感应灯随着人的离开自动熄灭，将她们身后的空间封入黑暗。莉莉安将门卡挂回计夕胸前，轻轻拥住她，“没事的，马上就都结束了。快回去吧。”
　　很久之后计夕再回想起来，才意识到莉莉安那时大概在黑暗中站了很久很久，久到所有酒红色的篝火熄灭，只余下一地猩红灰烬。但少女再也没有机会知道，那时的她究竟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独自留在黑暗里，看着自己一步步地走上台阶。

　　她只听到女子温柔地说：都要结束了呢，快回去吧。有些温柔，是只能在没有光的地方，笑着看你慢慢走远；正如有些决定，只能在黑暗里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