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沉无声》胡*豆

12、第 12 章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在百莺楼遇到阿昌，那天有个客人在百莺楼闹事，正好冯大将军的人经过这里，把那个闹事的客人教训了一顿，然后我蹲在地上收拾被砸碎的椅子和碟子时，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一点点接近我，然后在我未反应过来前，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三小姐。”
　　我听到了阿昌颤抖的声音，我的手指也一下被碎瓷片划开，血液一颗颗从指间滴落，砸在地板上，啪嗒，啪嗒。
　　我没有转过头，我不敢让阿昌认出我，我不想让阿昌知道那个他心目中的三小姐如今流落在烟花之地，身份卑贱，于是我用手指蘸着血在地上写道：“（我不是什么三小姐。）”
　　“我是阿昌呀，”阿昌着急了，他绕到我的面前蹲下，强迫我抬起头看他，“三小姐，我找了你这么久，终于找到你了。”
　　看到阿昌的脸，我的眼泪啪嗒一下就落下来了，阿昌抱住我，说：“三小姐不要哭了，我找到你了，我现在就带你走。”
　　阿昌拉起我就要往外走，娄娘看到当然不肯干了，她叫人堵在门口，对阿昌说道：“军爷，这哑巴是我们百莺楼的姑娘，您不能说带走就带走呀！”
　　阿昌拉着我，坚定地说道：“废话少说，我一定要带走她！”
　　娄娘摇着手里的团扇，看了看阿昌身后刚刚打斗的狼藉，赔笑道：“您一定要带走她也不是没有办法，这样吧，您替她赎身，只要交了钱，您把哑巴带回去做奴做婢我娄娘都管不着了。”
　　阿昌特别不满娄娘提到我时的态度，他瞥了她一眼，说道：“你要多少？”
　　娄娘眼珠转了转，我知道她一定在心里打算盘，只见她攒出一个谄媚的笑，说道：“这哑巴虽然不会说话，但也是未开/苞的姑娘，凭她这长相这以后要是接了客一定能挣不少钱，我看在军爷刚刚替我们解围的份上，给您个最低价，这样吧，”娄娘伸出一个手指，“一百两，一百两拿来这哑巴就归您了。”
　　我吓了一跳，娄娘当初买我的时候只花了五两银子，这一下就翻了二十倍，她根本就是在趁火打劫，于是我扯扯阿昌的袖子，连连摇头：“（我不值这个价钱。）”
　　阿昌看看我，转过头对着娄娘，咬牙道：“好，一百两就一百两，我明天就给你送来，但是这段时间你要好好对她，不然被我知道你们亏待她，我一定饶不了你们！”
　　娄娘高兴得连连点头：“军爷放心，既然您都发话了，我们肯定会好好对她。”
　　阿昌双手抓着我的肩膀，看着我的眼睛安慰道：“三小姐，你在这里再委屈一天，明天我一定把这一百两凑齐过来赎你，你等着我。”
　　看着阿昌坚定的眼神，我忍不住点点头。一百两，这并不是一个小数目，我不知道阿昌要如何能凑到这些钱，虽然我也知道我不值这个价钱，但我还是很希望阿昌能把我赎出来，只要他把我赎出来，以后这些钱我会想办法还给他，绝不会欠着他。
　　晚上娄娘推开了我屋子的门，她让人帮我准备了一些好饭好菜放在我房间，然后她细细打量我，似乎看我越看越顺眼，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朝我挥一挥，然后说道：“哑巴，你告诉娄娘你的名字，我好帮你拟好卖身契，你签字画押，等明天那位军爷交了钱了我们就把它给你。”
　　我想了想，走到桌子前，找来一张纸，提笔写下自己的名字。娄娘看到我写字的模样，惊讶道：“你还识字呀？”她懊恼道，“那我这卖便宜了。”
　　我并不理会她，把那张写着我名字的纸交给她，娄娘看看，夸赞道：“这字写得可真漂亮，名字也好听，苏月沉，苏月沉……”娄娘过之后脸色突然变了，她把那张纸塞给身旁的龟奴，在他耳旁小声嘀咕几句之后，龟奴就匆忙跑出去了，娄娘转过脸依旧笑道：“哑巴，你好好歇着吧，等明天那位军爷送了银子过来，你就自由了。”
　　说完娄娘对我笑了笑，可是她这个笑既不像平时她看向我时那种狠狠的笑，也不是她面对客人时的那种谄媚的笑，她这个笑似乎隐藏了别的东西，让我隐隐觉得不安。
　　娄娘刚离开不久，弄影就闯进了我的房间，我看到弄影脸上明显的掌印，还有她满脸的泪水，还没等我弄清状况，弄影突然就抱住我趴在我的肩头哭了起来。
　　“哑巴，哑巴，连你也有人赎身了，我要怎么办呢？我要去哪里呢？”
　　我从弄影支支吾吾的话语中弄明白了，原来她脸上的这个掌印是齐公子打的，我知道这个齐公子，我见过他一次，他表面上看起来比其他的客人要儒雅倜傥一些，可是我却不喜欢他，因为他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心里发毛。
　　可是弄影却喜欢他，甚至把自己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我记得那天弄影拿着一张纸欢欣雀跃地给我看。
　　“哑巴哑巴，你看这个，这个是齐公子教我写的，”我看到那张纸上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字：弄影， “云破月来花弄影，齐公子说这是我的名字，弄影，多好听的名字，”弄影将那张纸贴在胸前，无限憧憬道，“哑巴你知道吗？齐公子还说要给我赎身，哑巴，齐公子说要给我赎身，这样的话我就可以跟他离开这里了，我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那时弄影激动地抱着我笑，现在她却是在伤心的哭，她的哭和笑，全都是为了一个人。
　　“哑巴，他说我是个人尽可夫的娼妓，怎么可能替我赎身？哑巴，哑巴，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弄影哭得声嘶力竭，可我不能开口安慰她，我只能一直抱着她，就像以前抱着月沁一样，轻轻抚着她的背。后来弄影哭累了，她就在我的床上睡着了，睡意蒙眼之时，她说道：“哑巴，如果也有人赎走我就好了。”
　　后来有人敲开我的门，说齐公子要弄影去陪他，我很生气，这个刚打过弄影的败类居然还要弄影去陪他。我知道齐公子之所以还让弄影去陪并不是因为真的喜欢她，他会每次都来找弄影是因为弄影便宜，是因为弄影会拿自己的私银贴补他。我觉得这个齐公子就是个混蛋，我要替弄影报仇，于是我替弄影盖好被子，把桌上那壶酒加进泻药准备灌给齐公子，我要给他一个教训，让他以后再也不敢招惹弄影了。
　　我知道我这样做是不对的，但是反正明天阿昌就会带我走了，我并不介意给娄娘再找些麻烦。
　　我端着那壶酒推开了弄影的房门，那个齐公子还坐在那，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一杯一杯喝着弄影私藏的好酒。
　　齐公子看到我时有些惊讶，他看看我的身后，问道：“怎么是你？弄影呢？”
　　我把那壶酒放在他的面前，然后拿手指蘸着他杯子里的酒液，在桌子上写道：“（弄影这会儿有事，她让我先代替她服侍齐公子。）”
　　齐公子上下打量我一下，笑道：“也好，本公子早就看腻她了，今天就让你好好服侍服侍我。”然后他一把拉住我的手，我吓了一跳匆忙撤回，然后将我带来的酒倒进杯子端给他。
　　谁知他却一下打掉我手中的杯子，杯子掉在了地上，混着泻药的酒液也洒在了我的身上，他再次抓住我的手，不耐烦地说道：“喝什么酒呀？春宵一刻值千金，趁着弄影这会儿不在，我们赶紧办正事吧！”他看到我前襟被酒液濡湿的衣裳，一改往日正人君子的模样，露出一个淫邪的笑，并伸手去拉我的衣服，“衣服都湿了，赶紧脱掉让本公子帮你暖一暖，我知道你一定都着急了吧。”
　　我慌忙推开他，可是他却突然抓住我的肩膀，一下把我的衣服拉开，我的肩膀和半个脊背都露了出来，他看到我后背上结痂的鞭痕，紧皱眉头，厌恶道：“这是什么？”
　　这时房间的门突然被人踢开，齐公子松开我的衣服，对着门口吼道：“什么人敢来破坏本公子的好事？！”
　　我趁这个机会赶紧拢好自己的衣服向门口跑去，可是跑到门口就被人堵住了，我抬头看了一眼，一下就呆住了。那个站在我面前的人，那个身着黑缎锦的人，那个手执缠金骨扇的人，那个一脸缜静的人，就是那个我朝思暮想、教我吹骨笛、并且给过我一个秘密的凤曙公子。
　　身后的齐公子见门口的人半点反应也没有，他走到门口，一把就要抓住凤曙公子的肩膀，可他的手还没碰到凤曙公子的衣服，整个人就被踢飞出去了，凤曙公子仍是面不改色，说道：“胳膊不用留了。”
　　凤曙公子身后的人轻轻应了一声，然后就走向了那个摔在地上的齐公子，接着一声惨叫传来，娄娘咽了咽唾沫，颤抖着手向凤曙公子指了指我：“她……”
　　“都出去。”
　　凤曙公子依旧面无表情，他一脚跨进门槛迫近我，他这一步一下拉近了我们之间本就不远的距离，他的胸口距离我的脸甚至不足一寸，他身上熟悉的香味袭来，熏得我的心咚咚直跳，我的脸也红到了耳根。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局促不安地低着头，之前我不想让阿昌看到我的处境，但我更不想让凤曙公子看到我现在这个模样。
　　房间的门被娄娘轻轻关上，在这静谧的空间里，我更加得不知所措，我本打算偷偷瞧一眼凤曙公子，可还未等我抬头，凤曙公子就一把抓住我，他大步流星把我拉向酒桌，我不明所以，只能紧紧抓着他的衣袖，被他踉踉跄跄拖了过去，然后我还未站定，他就已经坐下了。
　　凤曙公子放开了我，从桌上取了一只新酒杯，然后伸手去拿那壶我拿来的掺了泻药的酒，我看到了慌忙阻止，双手死死按住那壶酒不让凤曙公子拿走，手掌不经意间还碰到了凤曙公子的手。凤曙公子看了我一眼并没有做声，他只是盯着凌乱的桌面，盯着之前我在桌布上写的那几个字。
　　因为刚刚和齐公子的那一场闹剧，先前桌子上的酒壶被碰倒了，酒液在桌布上蔓延，字迹已经被酒液濡湿，只能隐约看到“服侍齐公子”几个字。
　　凤曙公子突然笑了，可是他的这个笑不同以往我看到的他的笑，这个笑容里更多的是不屑：“先哄得一个替你赎身，转身就服侍另一个，那现在呢？”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我的手指离开酒壶，但我的袖子擦到了壶嘴，因而这次这只酒壶也不幸地倒在了桌子上，清亮的酒液汩汩地从壶嘴里往外流，在酒桌上肆意流窜。
　　可是，凤曙公子并没有在意桌子上的狼藉，他抓着我的手，认真地拿手指摩挲我的手背，像是在把玩我的手一样。双手被他这样握着，我更加不好意思，深深低着头，脸也更红了。
　　就在我咬着嘴唇思量凤曙公子的想法时，凤曙公子拽住我的胳膊突然用力一拉，然后我的上身就向前倾斜，身体也失去平衡栽倒在了他的身上，可我还没反应过来凤曙公子就抱住我让我坐到他的腿上了，然后他的吻就贴上了我的唇，撬开我的嘴巴，将他的气息送进我的嘴里。我一时愣住了，不知该拒绝还是该接受，我只感觉到凤曙公子的舌头在我的嘴巴里肆意游走，牙齿碰着牙齿，舌头缠着舌头，那么认真，那么用力，后来不知道谁的舌头破掉了，咸咸的味道开始在两人的唇齿间里蔓延。
　　我不知道凤曙公子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对我，从来没人亲过我，我也没敢想过凤曙公子会亲我，我紧张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凤曙公子紧闭的双眼，看着他长长的睫毛，看着他认真亲我的表情。
　　我曾经见过未来夫君亲吻月沁，我不知道亲吻的滋味是怎样的，但是我看到月沁笑得那么开心，就觉得那感觉应该挺美好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却没有美好的感觉，我只觉得我的嘴巴痛痛的，舌头也痛，我的脊背被凤曙公子压来的胸膛抵在桌子边，硌得发疼，桌上的酒液也浸湿了我的衣服，后背一片凉意。
　　不知过了多久，凤曙公子终于离开了我的嘴巴，他睁开眼看着满脸通红、呼吸急促的我，手指贴上我的脸颊，先是摩挲着我的双唇，然后慢慢移向我的下巴，滑向我的脖颈，停留在我的颈窝，他看着毫无反应的我，又露出了那个让我伤心的笑容。
　　我看到了他嘴角的讥笑，还有他眼中的嘲讽，然后他用眼皮盖上眼睛，把那些我看不懂的情绪全部掩埋。
　　“凤岚真是瞎了眼。”
　　我不明白凤曙公子的意思，他就那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然后抱着我、轻吻我，可他又嘲笑我、讥讽我，我不明白凤曙公子的举动为什么这么奇怪，为什么我感觉自己在他眼里是那么的不堪。
　　凤曙公子又突然把我拽起来，拖着我把我扔到娄娘面前，我趴在地上，一脸疑惑地看着他，可他并不理会我。他在我身旁扔出一包金子，那包金子砸在地上，重重的一声闷响，然后几枚金子从中滚出，骨碌碌几下滚到娄娘身边，停在娄娘脚边，然后凤曙公子用不容拒绝的语气说道：“买下她，够吗？”
　　“够够够，当然够。”娄娘高兴地捡起地上的金锭，又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我，对着凤曙公子连连点头。
　　我搞不懂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明明不是说阿昌来赎我的吗，为什么现在会变成了凤曙公子，还是变得那么奇怪的凤曙公子，那阿昌呢？
　　我抓住娄娘的裙角着急地比划，娄娘似乎明白我的意思，可她并不理会我，只是抱着那包金子傻乐。凤曙公子看到我这个样子皱皱眉头，疑惑地看向娄娘：“她什么意思？”
　　“她那个相好的说过明天带了银子来赎她，”娄娘看到凤曙公子眼中的厌恶之色，领会道，“王爷放心，小的知道该怎么做。”
　　然后我就被凤曙公子扔上了马车，我蜷缩在马车车厢的一角，看着凤曙公子缜静而可怕的目光，我想来想去依旧没弄明白刚刚所发生的一切是怎么回事。
　　辘辘的马车摇啊摇，沉默许久之后，凤曙公子终于开口：“你是不是想知道为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凤岚，被你害死的凤岚，是我的亲弟弟，你想不到吧？”
　　我摇摇头，并不是表示想不到，而是表示我不认识凤岚，更不要说怎么知道他和凤曙公子的关系。
　　“凤岚心心念念要带你回安南，可是他却没想到你这个女人竟是蛇蝎心肠，居然下毒手害死了他，凤岚那么喜欢你，你为什么要害死他？”
　　我依旧摇摇头，这个从很久以前凤曙公子就提到的凤岚公子，我真的不认识他，可为什么凤曙公子总以为我跟他有很大的关系似的？
　　“你到现在还不承认吗？好，你的心果然够狠！”
　　凤曙公子突然捏住我的脖子，我抓住他的手，又惊又俱地看着他。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掐得我呼吸困难，我的脸憋得难受，双脚也下意识地乱踢。可凤曙公子却无动于衷，那双我曾以为温热的双手如今变得坚如磐石，正在一点一点剥夺着我的生命。我的鼻头发酸，双眼留下眼泪，我不明白凤曙公子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可怕，为什么他要掐死我。
　　泪水逐渐凝聚在我的眼眶，视野中凤曙公子那张充满恨意的脸变得越来越模糊，就在我以为我就要这样被他掐死的时候，凤曙公子突然松开了手，我终于能够自由呼吸，我急促地补充腹腔中的空气，并一直向后退。
　　“掐死你也太便宜你了。”
　　凤曙公子重新坐定，像要捏碎手中的空气一般将刚刚掐我脖子的那只手握成拳，而我在角落里将身体缩至一团，一直无声地流眼泪，再不敢抬头看他。
　　“记住这种感觉，以后每一天我都会让你活在恐惧之中。”
　　凤曙公子充满冷意的话传至我的耳朵，我连哭都不敢哭了，只能把口鼻藏在衣袖间，掩盖抽鼻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