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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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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朱莉在深夜十一点既已弃世,葬礼选在三天后,墓地是刘易山专门请风水师勘过的城市墓园东北角。香港过来参加公司庆典的几大董事破例为此事停留几日。史南杰先生亲自念起了祷文,毛天成先生率先在精致的墓碑前递上一捧九月菊,然后作一个深鞠躬,以表示为自己的疏忽所造成的遗恨作忏悔。刘易山带着家人,杨四平带着妻、子作为家属还礼。墓园里挤满了来送别的人,每个人手中都捧一束银色或白色的花,神情凝重的走过刻着逝者先前温馨照片的墓碑,墓碑的两边燃着跳动的高烛,和着九月的阳光,照着送行者的脸,也照着逝者的脸。墓碑上的脸是张非常惹人怜爱的脸,如今只能伴着森森的松柏独自与着和风草虫过日子了。或许,对于她来说,这已是最好的结局。
傍晚的时候,送别的人逐渐走尽了,刘易山把家属支回家,杨四平也嘱咐妻与子先回去。两个大男人静静的守在墓地里。夕阳照着肃穆的墓园,晚风吹过森冷的松柏,奏一曲温馨的安魂曲。墓园的晚钟敲响,似乎告诉人们,一天就要过去了,一辈子也这样过去了。借着这一天最后的阳光,刘易山扒开堆在墓碑前的鲜花,找出毛天成的那束九月菊,拧成紧紧的一大束,簇着花,提着枝,使劲的在旁边的柏树干上掼,直掼得花零叶败,皮破枝折,只剩下参差不齐的残枝一把,还把它远远的抛出了墓园。
刘易山踞坐于墓碑旁,用跳动的烛火点一支烟,沮丧的吸了起来。然后问道:
“我与她是注定没有缘分吗?你说,连这最后的诀别也没有。来,来得快,走,也走得突然。你说这是命吗?”
“你认命吗?”杨四平也在旁边坐下来,送别的鲜花摆满了整个墓地,杨四平借着燃起的烛光望着碑石上的照片说,“她笑得多快乐,她生前有过许多快乐的时光,现在她已经走了,也有过如此的荣耀,你看这些花,满得没有地方摆了,你看那些来为她送行的人,黑压压的挤满了墓地。一个人所求的,也只有这些了。”
“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一个人最后一点小小的愿望都没有能够实现,那是件很遗憾的事,我愧对于她。”
“我们都有愧于她,只是愿她下辈子别再做这样一个辛苦人。”
刘易山已经叭嗒叭嗒的抽完了一支烟,正在为下一支点火。他说:“她是不应该过得那样辛苦的,她这一辈子也不曾快乐过,我是她不幸的最大的罪魁祸首,你不是我,你不会明白我对她的愧疚有多深,你也不是她,你自然也不会明白她过的日子有多辛苦。”
杨四平沉默下来。他也吸一支烟,良久才说:“人,都是辛苦的。”
“这是句太轻巧的话。”
“人哪,要怎样才能过得好,实在是件不敢保证的事。”
“如果可以,就让她下辈子与我对调一下位置,这样也不至于让我度日如年的过完余生。”
两个人都沉默起来,夕阳的余光映红了整个城市,墓地在这样的余光中便更让人觉得沉重,静穆,感伤。
我们想起,这个地方,很久以前便已经有人在此躺下了,后来,逐渐有我们熟悉的人,有我们的朋友,有我们的亲人,到最后,我们自己也许也会躺在这里。今天你在为别人选墓地,也许明天是别人为你选墓地。人生无常而又无奈!天地万物周而复始,而人的时光,却是一去不返。
我们见证过世间许多或简或奢的婚礼,然后等待我们或简或奢的葬礼。
我们曾为这繁华世界所惦记,也将为它所遗弃。
墓场的钟声敲开世间最艳的花,那是灵魂在为自己的平生回忆。坟前的香烛为谁燃起,跳动的烛火照着我,也照着你。陌生的,熟悉的,爱过的,恨过的,这最后的结局都是这墓园的沉寂。
星光开始与城市的灯光交汇,墓场里静悄悄。刘易山靠在墓碑的右边,杨四平靠在墓碑的左边。两个人一样的吸着烟,一边照着一张凝重的脸,一边照着一张被烟雾薰得苍老而又胡子拉碴的脸。两人就这样靠着,一根接一根的抽着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似乎听到了近来的脚步声。杨四平四下里搜寻,刘易山并不在乎还会有谁迟来。来人走近了,借着夜幕,杨四平认出了,那是刘易山过去的助理,宋琪。杨四平慌忙起身,却又不知道如何招呼。刘易山却并不理会,只一个劲的吸着自己的烟。
“大家都说你失踪了,好在你今天又出现了。”
“我只是来为一个辛苦了一辈子的女人献一束花,别无它事。”宋琪向着墓碑鞠一个躬,旁边的杨四平也向她回一个礼。然后三鞠躬过后,她把手中的花送到墓碑前,刘易山依旧没有起身。宋琪转身回去,杨四平便跟在身后送她出去。一边走一边说:
“不要计较他的失礼,发生这种事,谁都会有失礼的地方。”
“今天他与我无关,我是来送她的,不是来看他的。”宋琪冷冷的说。
“你现在住在哪里,我怎样可以找到你?”杨四平问。
“你不必要来找我。我很好。”她说。
“只是,你这样始终给人一种放心不下的感觉。我送你回去。”
“不必,我能来,也能回去。你回去,我的电话四个月后会拨得通。”
杨四平无法,只得停下脚步,看着她一步步走出墓园,最后消失不见。他转身埋着头踱回到老地方,刘易山还是老样子。他不提刚才的事,因为他觉得这个地方,这个时候,这个事情是不适合提起的。刘易山陪着他的妻子,杨四平陪着他的朋友。什么话也不用说,仿佛言语便是多余的东西。伤感与静穆是最好的氛围。
晚上十点时,刘易山的嫂子伙同杨四平的妻子为他们送来食物与御寒的衣物,毕竟秋天的夜里还是会有寒意了。夜露打下来,无遮无挡容易让人生病。刘易山并不要食物,他已经三天粥米未沾,只喝过很多的酒。他接过了一件厚重的风衣,简单的套在身上,仿佛只是应承了别人的一个请求。杨四平接了一顶鸭舌帽与一件宽大的外套。然后又支使母子两个回去。儿子却不愿回去了,只是绕着墓地跑来跑去嬉笑玩耍。并要陪着父亲一起过夜,他觉得在野地里过夜是件稀奇的事。惹得杨四平跳起身来就要找棍子揍他。儿子受了委屈,便躲在妈妈身后。刘易山见了,便劝杨四平同妻子一同回去。这边杨四平妻子听了,便故意支使孩子去拉刘易山一同回去。杨四平又要去揍儿子。刘易山拦住,因为不忍心拒绝孩子天真的请求,最后也只得答应一同回家。
任墨在丈夫的城市耽误了几天,看着丈夫逐渐从悲凉中恢复过来,她决定返回自己的商铺。晚饭过后,她对丈夫说起了家中的一些事。她说:
“早两天九月九重阳节,我父母回老家探亲,回来告诉我很多前辈们的事。原来我们这一家子原本并不姓任,包括我爷爷在内,也不是现藉人,是客家人。”
“这样说来,你们这家子还是有很深渊源故事的人?”杨四平并不明白这与自己还能有多少关系。
“我家原本姓周,解放以前荒草连天的时候,我的爷爷因为在本地得罪强人,只得从当地搬离,迁徙过好些地方,都觉得不尽人意,后来才在我现在的老家安下身来,改了名姓,涂了藉贯,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当地人。”
“这些与我们这代人还有多少关系?”
“现在不是又流行修家谱了吗?周家显赫,所以我爸爸又在打这方面的主意。我本来是不想再与他们家有任何瓜葛的,但我毕竟还是他们生下来的儿女,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
“你是嫁出去的女儿,责任不应该在你身上,该在你哥哥身上才对?”
“我哥哥不是不成器吗?上个月他又赔了一个店,这已经是他今年赔的第二个店了,气得爸爸住了一个星期的院。爸爸说:长此下去,不用两年,所有的家产都会让他败光了。他现在都不敢再相信他了,他已经把两个店转到我名下了,还有几个店也在着手准备,他说我们家,能指望的便只有我了。我哥这种人,吃喝嫖赌,样样在行,就是做生意不在行,听外面人说,他还在外面养了个小,有一天,差点在我嫂子面前露了馅,他正在找死呢。”
“你看你哥这副德性,迟早他会吃亏。”
“所以说本家修家谱的时候,爸爸想让我出面,他说他已经老了,风里来雨里去的也累了,只想着卸下担子安度晚年了,我知道,他们已经指望不上我哥了。”
“这样你嫂子会作何想法。你看她那副脸面,便可知道不是盏省油的灯。你看,我们也并不需要太大的产业,是你哥哥的,就让你哥哥去摆弄吧,免得到头来为了几个钱搞得自己人老死不相往来。再说,产业大了,你一个女人家,怎么应付得过来,我不是做生意的料,我怕累坏了你。”
“世界上还有女人当总统的呢。几个店面总比不过一个国家来得事多吧。”
“什么时候你变得如此倔强而又贪心了?”
“这才不叫贪心,我只是看着我爸爸辛辛苦苦挣来的产业在我哥哥手里白白赔送掉太让人心疼,我哥从小娇生惯养,不懂得营生,只知道钱来钱往,所以不到半年,让他送掉两个店面也就不足为怪了。我爸爸说,如果我再袖手旁观,不出手接管过来,到几年以后,我哥恐怕连吃饭都成问题了,与其现在让他白白送掉,不如先做个坏人,将来也好给他留下个去处。”
“这么大的事情,你们一家子坐下来好好谈过没有?”
“这不需要怎样谈,所有权都在我爸爸手中,他说一便是一,说二便是二,没有人有权力否决他的决定。我哥那边,由不得他不答应,他的翅膀再硬也还飞不出他爸的手掌心。我这边,只要你一点头,我就敢在合约上面签字。”
“你的这种性格,让我觉得你越来越像一个人了。生意场上呆久了,你越来越不像以前了,你变得危险起来了。”
“你怎么可以用危险这个词来形容我?这不是个好听的词。我一点也不喜欢,你说我像谁了?可有机会认识一下?”
“就是我们公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营销部经理。”
“我记得她,我能感觉得到:她确实是个不错的生意人。只是我相信我与她有很大的不同处,她是女强人,而我是小女人,我所做的任何事,都得经过你的同意才敢下手。比如我刚才与你说的这些事,只要你一摇头,我回去就会毫不客气的推掉它。这就是我与她的不同之处,我有你护着,她靠自己顶着。她还欠着你一个恩义,对不对?”
不知道为什么,杨四平忽然觉得自己的妻子与以前大不相同了,她似乎比原来变得更加聪明了,谈吐,应酬让人看不出一点破绽,大概是商场上的经历让她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更狡猾,更会应付世事了吧。可不管怎么说,他一点也不为她这种上进的变化感到欣喜。相反的,他更容易去回忆过去的那个看起来不太聪明却纯静的妻子,可是,那只是一种回忆而已了,并且越来越变得遥远起来。
孩子已经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妻子把他抱上床,盖好被子。杨四平发觉,妻子尽管对儿子非常严厉,但照看得却十分细心。他想起刚才在墓园里对儿子的粗暴,不禁汗颜起来。看着床上熟睡的儿子,觉得他也是个不谙世事的可怜者。
刘易山发生这样的事,他也累得腰酸背痛,只想好好休息一场。于是他站起来,使劲来回扭了扭臂膀,预备去泡个热水澡。妻子看得出来,他真得需要好好的全身按摩一次了——他看起来疲惫极了,不禁心疼起来。
“孩子他干妈的事让你累坏了。”她急忙去为丈夫拿睡衣,并进浴室为他打开浴池的水。好像只要在他身旁,服侍他便成了她的习惯。这倒让独身成性的杨四平不习惯起来了。
杨四平把整个身子泡进浴池里,轻轻闭上眼睛,无意的说道:“默默,我觉得你的生意做得大了,心也变得大起来了。你会感觉累吗?近来,我都感觉异常的累,只想好好的休息一场,去爬一次山,去旅一次行,去一次很远很陌生的地方,只是不想上班。”
“选一个日子,让我作一个妥善的安排,我带着孩子,陪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好好放松一下,我知道,你像一只苍鹰,向往的是天一样的宽广,天一样的自由,这个地方,如今,只像一个囚笼,你被关住了。特别是近来,我知道,近来你累坏了,接二连三的事发生,换作谁,都会觉得疲惫。”任默一边在丈夫的肩膀上拿捏,一边说。
“你知道,我这边不是可以随便走得开的,我也知道,你在家里,比我这边更忙得要命。所以我时常想,我们到底是支使着生活在过,还是让生活支使着我们在过?”杨四平一边轻轻拍着妻子的手背一边说。
“我也常常想,我们决不能让生活绑着我们走,我们要过我们想要的生活,只是,有时我想,一个人太早过于享受不见得是件好事,趁着一个人还年轻,还有精力拼与搏,加把劲,好日子总会随影而来。”
泡了一大会热水澡,周身又作了一次按摩,杨四平觉得轻爽多了,裹着睡衣,站在窗口,他静静的看起了城市的灯火。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来越觉得这个城市让人不喜欢了。不知产生于何时的一种厌恶感破坏了他对这个城市的好感,繁忙不知倦的城市总似乎在朝着一个没有未来的方向走去,他被裹在里面,想跳出来,却怎么也跳不出来。他的妻子偎依在他的旁边,他用手轻轻的拢着她的纤细的肩膀,她则环搂着他的腰,静静的陪着他。
“你第个晚上都这样看城市的夜景吗?”妻子问。
他摇了摇头,说:“难得有闲情看一次夜景,其实也谈不上什么景,只是有时显得无聊便会站在这个地方打磨时间。这个城市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什么东西都出现的太快,然后消失的也太快。”
“那我们就回家吧。那可是你生长的地方。”妻子站到丈夫面前,双手搂着他的腰,望着他的眼睛说道。
不知为什么,杨四平忽然觉得她不应该这样直视着自己的眼睛,他的眼睛确实隐藏着太多不敢表露出来的秘密。他把自己的双手搭放到妻子肩膀上,视线也落在了她的脖子上,说:
“也许很快我就真的可以回家了。”
妻子听得出来,他还是不愿回家,她把头深深的埋进他的怀里,紧紧的抱着他,说:“只要你想回家,没有什么是可以拦得住的。我带着儿子,每时每刻都在家里等着你。”
他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的吻了吻发梢,说:“总有一天我会回家的,我不会让你们等太久。”
“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只是,这种没有尽头的等待确实太教人难过。我几乎一闲下来就想着你在我身边。我已经越来越不习惯空空如也的双人床,我只想你永远这样抱住我。”她使劲的往他身上钻,似乎只想贴入他的身体。
“你给我个时程表,我会尽可能早的回家。”他说。
“一年,两年,三年,还是更多?不,我永不可能强迫你回家。我,只要你愿意。”她又抬头脸来,望着自己的丈夫。
“你真好。”他几乎被感动了,怜爱的看着她的眼睛说。不由自主的,他吻了妻子的眼睛。还没有等到他再次吻她,她却点起脚尖,迅速的回吻了他的嘴唇。接着,他们的双唇叠在了一起,在浴室里热烈的狂吻了起来。是的,他们相互之间太需要拥抱,太需要对方的体温了。在这狭小的浴室里,他们疯狂的相互给予,又疯狂的相互索求。直到两个人筋疲力尽为止。完了,她躲在他宽大的怀抱里,沉沉睡去。半夜醒来的时候,她发现他还像以前一样抱着自己,不禁感动起来。便又把自己给他一次。这一次,她脑海中想着一些事,不由自主的便说出了口。
“你的妹妹,她爱上了你?”
他突然停下了动作,她感觉他在她身体里的东西渐渐变得没有感觉起来了。他已经离开了她的身体,披衣站到了窗口。
她突然觉得自己犯了个很大的错误。问题不应该是这样问出口的。她也穿好衣服,从身后抱紧自己的丈夫,假装温柔的问:“你爱她吗?”
“你这是打那听来的消息?”杨四平双手环抱着说。
“第一次来这里我就听人提过了,这次来更多的人提起过。她爱不爱你,这并不很重要,重要的是你爱不爱她。”任默说。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不也跟你说过吗?现在已经不存在这种事情了。蜚短流长你也信吗?”杨四平转过身来对妻子说。
“只要你说不信,我便不会信。我明天中午想请她吃个便饭,下午我就要回去了,时间不是太多。现在她是你的妹妹,我自然相信自己的丈夫。”她一本正经的抬头看着自己的丈夫说。
“明天我给她下请柬,请她勿必不要冷了你这个做嫂子的一片心意。”杨四平见着妻子转了口风,便也缓了口吻说。
“如果她愿意,我还可以把你的这个妹妹调教成商场高手,让她回去负责管理几个门店。”任默半笑着说。
“这个可要说服卫立行才行,要不,明天我把卫立行也一并请来怎么样?”杨四平笑着说。
任默点头称是,于是两人计议停当,便上床睡觉。当杨四平快要睡着的时候,任默忽然又贴近他的耳根,问道:“那样一句话,你的反应怎么会如此强烈?”
“因为在□□的时候说无聊的话是最败性的事。”他也贴近她的耳根,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笑答道,让人分不清是真还是假。妻子的脸一下子就红透了。幸好已经熄了灯,没有让他发现。她转过身去睡,后来,他也转过了身,两人背靠着背睡到了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