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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柒·远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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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伏天的雨说来便来,招呼也不打,方才还艳阳高照,不过片刻便黑云压城城欲摧,倾盆暴雨突如而至。白水镇上一阵兵荒马乱,慌忙寻找屋檐躲雨的男女如同乱窜的蚁群,屋外传来宋二他娘的大嗓门儿,招呼宋二赶紧把晾在院子里的衣物收走。
谢不悔独自在家。
上回父亲撞见母亲与陈凤生于屋中密语后,再未回过家,夜夜宿于四海镖局中。母亲似是心有所感,在家的时候反倒较往日多了些,然仍日日雷打不动去茶馆听陈凤生说书。
原本便冷清的屋子愈发寂静,隔壁宋二还着急忙慌拉扯满竹杆衣物时,谢不悔已收拾好零星衣物,立在在屋檐下躲雨了。
盛夏闷热而潮湿,雨幕如瀑,谢不悔心头像压了块巨石,呼吸困难、几欲窒息。
忽然视野里冒出一个跌跌撞撞的人影,右腿似乎受了伤,不慎跌了一跤又爬起来继续往这儿来。谢不悔原本有些愣神,等人近了些,才发觉身形煞是眼熟,眯起眼瞧了半晌,心头大震:此人竟正是母亲!
赶忙回屋取了柄油纸伞奔入雨中,母亲清癯的面庞被雨水浸得发白,抓住他臂膀的手虚弱而无力,谢不悔一度以为母亲下一刻便要昏倒。
也正是搀起母亲时,谢不悔才突然发现,原本便纤弱的母亲竟清瘦了不少,肩膀瘦得只剩下骨架子,摸上去硌手得很。
扶着一瘸一拐的母亲,谢不悔抑不住出声:“您的腿……”
母亲却答非所问:“陈凤生要离开了。”
那队说书人已经在白水镇停留太久,新鲜感褪去,而今茶馆已不像初时那般人满为患,确然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谢不悔捧着煮好的姜茶出来,见换了身干净裙衫的母亲倚在窗畔,正出神地望着屋外坠如珠帘的雨幕。
刚出锅的姜茶冒着热气,捏住碗底的手指烫得发疼。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母亲忽然开口:“十年前我决意同你父亲私奔之时,亦是三伏天,那日亦下着雨,不想你父亲却被你外祖父有意拿事绊住了。我毕生不能忘怀那个夜晚,油纸伞不慎丢失,身上被雨淋得湿透,裙裾上俱是泥点子,我活那么大从未如此狼狈过。好容易雨停了,同你父亲约定好的时间到了,却怎么也等不来人,一时心急,脚下打滑跌进石坑。那一霎我清楚地听到‘咔’的一声响,右腿剧痛无比,等家中来人接我回去,才晓得腿摔断了。”
谢不悔忍不住打断:“您如今是旧伤复发?”
母亲极浅地笑了一下,似乎在嘲笑他的不谙世事,又似乎在嘲笑少年时自己的不谙世事:“你且听我讲下去。那时我之所以要与你父亲私奔,是因有无法解除的婚约在身,摔断腿后一时无法站立,未婚夫乃是高门大户出身,这桩婚事自然不了了之。后来洛阳大乱,被迫与家人离散,同你父亲一道离开,你猜怎么着?”
母亲近乎狡黠地一笑:“几乎所有大夫皆断言这条右腿必要瘸了,在洛阳时也确然如此,伤势始终没有好转。可离开洛阳后,虽无大夫时时照看,伤却渐渐好了,三个月后行动间已同过去无异。”
“而方才,”母亲转头望向窗外的落雨,“这条右腿原本已十年不曾复发,就在方才陈凤生告诉我他即将离开的时候,却忽然剧烈作痛,就好像——好像十年前摔断它时那般痛。”
她抬手轻抚谢不悔的脸颊,眼神平静而悲悯,像那手执杨柳枝和玉净瓶的观世音菩萨:“我心里想,此地定是有什么让我打心眼里排斥的、不喜的东西,才会让这条腿重新痛了起来。”
“囚笼——”母亲慢慢地、一字一顿地道,仿佛在咂摸这个词是否恰当,复又重复了一遍,“此地眼下于我而言,与囚笼无异。”
夜半谢不悔忽然一阵心悸,梦中猛然惊醒,衣裳被汗浸透。
冷静下来才发觉外头雨停了,门缝外隐隐透出一丝光亮,推开门,桌案上竟摆着一盏燃烧过半的烛台。谢不悔心中意外,要知道父亲已许久未曾归家,母亲亦许久未曾给父亲留灯。
走近了才发现烛台下压着一张纸,上边是母亲抄的一首诗:“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巨大的恐慌和不安突然将谢不悔裹挟,睡意尽去,他几乎连滚带爬扑进父母的屋子,果不其然已人去楼空。唯余平整干净的被褥和泠泠洒落的月色,仿佛从未有人出现过。
谢不悔从二更天寻到五更天,整个白水镇皆摸遍了也未见母亲的身影。
天将亮时,他到陈凤生住的客栈门前蹲守,头一个出门之人被他吓了一跳:“娃娃,你做什么?”
谢不悔认得对方是和陈凤生一道的说书人:“陈凤生呢?”
“你找陈先生?”那人答,“真是不巧,昨夜他有急事离开了。”
谢不悔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找到父亲的,兴许痛哭流涕,兴许失魂落魄,总之前所未有的狼狈不堪。
彼时父亲正倚在窗边擦拭怀中的三尺剑,听他将母亲离开之事和盘托出,停下手中动作,面上并未露出太多意外的神情。
只是苦笑:“曹玉盈……正因如此,她才是曹玉盈啊。这么些年,我变了,她却仍旧一如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