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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陆·偷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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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二在田里捉了两头雄蟋蟀,问他娘要了只陶罐当蛐蛐罐,兴致勃勃拉着谢不悔去瞧蟋蟀相斗。
他俩蹲在亭亭如盖的老樟树下围着巴掌大的陶罐,重重绿荫挡不住翻涌的热浪,汗珠子一粒接一粒滚落脸颊,滴滴答答砸在地上,打湿了滚烫的泥土,又很快褪色。
两头雄蟋蟀一大一小,前者几乎有后者两个大,两条粗壮的后腿鼓囊囊,宋二笃定道:“这头赢定了。”
又问谢不悔:“你选哪头?”
谢不悔有些心不在焉,漫不经心答:“那我选另一头好了。”
狭路相逢勇者胜,个头大的蟋蟀率先猛烈振翅鸣叫,发出“唧唧”的响声,好似要灭一灭对手的威风,紧接着呲牙咧嘴扑上去。个头小的那头并未退缩,而是卷动着细长的触须,不停地旋转身体,寻找机会进行扑杀。
头顶、腿踢,像两名挥舞大刀交锋的侠客。
谢不悔逐渐瞧出些兴味,不由好奇:“同是蟋蟀,为何要自相残杀?”
“保卫领地,”宋二目不转睛盯着缠斗的蟋蟀,“或者争夺配偶。这两头便是,叫我逮着时边儿上还有一头雌蟋蟀。”
几个回合后,瘦小的蟋蟀垂头丧气,败下阵来,壮硕的那头趾高气昂、仰首挺胸。
宋二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正张口欲言,忽然瘦弱的那头趁对手忙着自鸣得意,猛地扑上去撕咬它的腿脚和脑袋。不过一个弹指的功夫,大个头的两条后腿都被撕扯下来,跌倒在陶罐里哀鸣。
二虫鏖战,战败一方或是逃之夭夭或是退出争斗,鲜有战死沙场的。瘦小的蟋蟀并未趁胜追击,而是摩擦翅膀,发出了开战以来的第一声鸣叫。
宋二膛目结舌,半晌垂头丧气地捧起陶罐,把两头蟋蟀皆放回田地里,愁眉苦脸回到谢不悔身边:“我输了,你想要什么?”
谢不悔本就兴致缺缺,正欲婉拒,忽而记起一事,稍作犹豫还是问出了口:“母亲……旁人是怎样说母亲的?”
两个少年人之间忽然静下来。
自一个月前故人来访,父母亲大吵一架、起了龃龉后,母亲连晚膳和明灯都不再给父亲留,白日里亦鲜见人影,多半时候去了茶馆听陈凤生说书,这是母亲近来最大的爱好。这般的日子久了,难免有好事嘴碎者编排起母亲与陈凤生的关系,常言道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白水镇很小,流言蜚语传得很快。而今此事已成了白水镇上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连四海镖局的镖师皆有所耳闻,瞧父亲的目光皆亦带上几分异样。
宋二张了张口,似乎一时不知作何应答。
谢不悔忽然后悔问出这个问题,其实他心里清楚旁人是如何谈论母亲的,无非是水性杨花、不知廉耻,他亦亲耳听过几回。曾经初来乍到时天仙似的母亲引发几何震动,而今围绕她的言语便几何恶劣。
宋二半晌才憋出一句:“那都是瞎编排的,你莫要放在心上。”
——当真只是编排?
谢不悔不由自主地想。
愈发晚归、倘若父亲在家连家门都不愿进的母亲,以及偶然撞见她与陈凤生交谈时猝然迸发出的、前所未有的明媚笑靥,近来这个问题始终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甚至愈演愈烈。
直至谢不悔在家门前听见屋里头传来男女的嬉笑声,小心推开门,透过门缝,瞧见素来与人疏离冷淡的母亲任由陈凤生几乎贴着她的面庞同她言笑。母亲的眼睛不再像风一吹就散的云,眸光灿艳而绚烂。
心知肚明、却又不敢承认的事实终于昭然若揭,谢不悔再没有了说服自己的借口,高悬的心伴随真相踏实落地,随之而来的是难以名状的、几欲令他窒息的恐慌。
身后忽然响起粗重的喘息声。
谢不悔慌乱地回头,却见父亲竟不知何时回来了,沉默地望着屋中春色。他仿佛能看见父亲那双黝黑得出奇、此刻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聚起呼啸而狂乱的风。
他以为父亲会同争夺配偶的雄蟋蟀一般,扑上去撕咬对手,挥舞起弯刀似的腿脚——
然而并非如此。
父亲只是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一言未发地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