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娥》沈雁

3、叁·夫妻

　　到家时已过掌灯时分，白水镇上灯火通明、炊烟袅袅，打眼一瞧唯有一户人家不见烟火气，很是扎眼。初来乍到之人都能认出这是谢家，因谢家惯例是不生火的。

　　今夜的谢家格外冷清，连灯也未点上。

　　谢不悔老远便瞧见宋二在谢家门前冲他招手：“今儿上俺家吃！”

　　父母甚少与白水镇上之人交往，唯独同宋二一家尚算熟稔，一则宋家七口人皆是自来熟、且古道热肠的性子，二则两家人毗邻而居，交集多了难免熟络些。

　　谢不悔是乐意上宋家用饭的，宋二他娘做的菜虽不比客栈送来的精致，论色、香、味也断断比不上，他却总觉得宋家的菜肴有股子他未曾真正品尝过的、令他痴迷的味道。

　　跨进宋家门槛，母亲正同宋二他娘在小院里一道打络子，闻声抬起头，露出一个溪水般清浅的笑容。

　　搁下络子，她走过来轻轻碰了碰谢不悔磕伤的额头：“可好些了？”

　　母亲的触碰如同一片自高处飘落的鹅毛。

　　谢不悔点头：“不太疼了。”

　　母亲又望向父亲，她没有像对谢不悔那般伸出手去触碰，甚至连笑容都褪去了，只是语气极淡地道了句：“回来了。”

　　父亲低低应一声。

　　谢不悔有时觉得他们并不像一对夫妻，与宋二他爹娘相较，除了极为偶尔的争吵外，其余时候皆相敬如宾得连朋友都不如。虽同住一间屋子，谢不悔却时常隔了几日才能听到他们对话，他们极少碰面，父亲起早贪黑，夜里母亲早早歇息，只在桌案上留下晚膳和一盏灯。有时谢不悔甚至觉得，父母亲似乎在有意避开对方，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深如鸿沟的东西横隔在他们中间。

　　有时他们却比任何人像一对夫妻，心有灵犀、如出一辙，譬如眼下——

　　宋二他爹是佃户，干体力活的难免粗俗些，今儿吃的清汤面，宋二他爹埋头吸溜得“滋滋”作响，面条带出的汤汁四下飞溅。

　　谢不悔端起面碗，悄悄望了眼母亲，果不其然见她蹙起眉头。

　　他晓得母亲并非有意，只是情不自禁。

　　宋二他娘正给宋二夹了筷腌菜，只要收筷一抬头，便能瞧见对面母亲面上一闪而逝的、尚未来得及收起的、嫌恶难耐的神情。

　　“仙儿，”父亲忽然出声，唤母亲的乳名，“怎么不动筷，可是胃口不好？”

　　母亲垂落的睫毛颤了颤，拿筷箸拨了拨碗中粗糙的面条，露出谢不悔熟悉的、泥人似的微笑：“许是午间吃多了，有些积食，倒是辜负了嫂子这一桌好菜。”

　　宋二他娘闻言连连摆手：“妹儿天仙似的人儿，俺这手艺可担不起。”

　　饭毕，宋二他爹同父亲谈一桩旁人嘱托他的生意，末了道：“主顾要你的名字。”

　　父亲一愣：“报‘谢七’便是。”

　　“报了，”宋二他爹道，“主顾想要你的真名。”

　　话中不乏好奇，谢七从来到白水镇的第一日便自称“谢七”，谢家的第七个儿子，白水镇上人却也从未见过他前头那六个兄弟。

　　父亲蹙了蹙眉，母亲亦止住同宋二他娘的闲话，抬起头。

　　谢不悔不由望向父亲，他其实是晓得父亲名字的，有回父母因琐事起了争端，母亲怒火中烧时唤了声父亲的名字：谢添。

　　——唯有那一回，且母亲很快噤声，仿佛被谁忽然掐住了咽喉。

　　父亲松开眉头：“宋大哥另寻他人吧。”

　　宋二他爹吃了一惊：“要办成了可有五十两银子，你真舍得下这桩生意？”

　　父亲点头，仍是那句：“另寻他人吧。”

　　母亲望了父亲一眼，神情隐忍，好似张口欲言，又咽了回去。

　　回到家，谢不悔接着翻看昨日没有翻完的志怪小说，近来他对此兴趣正浓。幼时父亲忙于差事，他是由母亲启蒙的，这册书亦是母亲从娘家带出来的，是以上头时不时出现母亲尚在闺阁中时写下的圈点批注。

　　谢不悔翻了几页，忽然发现有一句用朱砂重重画了出来，颜色还很新，应当是近日才做的圈画。

　　他定睛一瞧，被画出来的是一句：“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一旁还有批注，着色亦很新鲜。谢不悔认得这是母亲的字迹，不同于少女时端正工整的梅花小篆，潦草狷狂、笔走龙蛇，可见落笔之人当时心乱如麻。

　　批注很短，唯有三字，力透纸背：

　　“不忿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