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清破云剑》荒草何苍茫

4、梅林

　　顾思悔一觉醒来，已是傍晚时分，他起身推门走出去，放眼望去，天色昏茫，浮动在万里冰峰之上，观世峰四面薄雾杳杳，白天清晰可见的主峰此刻也隐隐绰绰瞧不真切。
　　顾思悔看向天光所笼罩的那片草木，众禽感知天时，此刻都安静下来，栖息于枝头，或交颈而眠，或悠闲梳理羽毛，其中一只浑身青羽的鸟儿，头羽若冠，尾羽长曳于地，纯净华美，抬头看见顾思悔，昂了昂头，对他似乎颇为亲善，倏倏展翅，状若凤凰，朝顾思悔飞去。
　　顾思悔顿时为其高贵之姿所吸引，目光随之而动，青鸟在他跟前微微停留，便越过他朝身后飞去，不时盘旋回首，似有引路之意，顾思悔自幼与白鹤为伴，熟知鸟禽性情，知其相邀，便跟随青鸟身后。
　　观世峰峰上不比主峰地界开阔，只被一道山石屏障隔开，中间一道蹊径相连，那青鸟正是朝观世峰另一侧而去。顾思悔追随青鸟，转过一道山石，耳间忽闻隐隐水声轰鸣，正疑惑水出何处，脚下朝前走了几步，顿时眼前一亮。
　　但见前方山石起伏间，一株参天古木，枝干巍峨耸立入天，其下盘根错节，青苔满覆，古木之下如拱状，宽达十丈，清澈溪水自其中汩汩涌出，水势颇大，流向崖下跌落山石，回声激荡，景象壮阔，有如九天银河倒悬。
　　青鸟停落在溪水边一块山石上，山石一半浸在水下，一半露出水面，皆清晰可见，青鸟俯身饮水，优雅的尾羽披落在山石上，饮饮停停，不时朝顾思悔看上一眼。
　　原来它是来寻水喝，顾思悔见青鸟饮得欢畅，他一天饮食未进，顿时也觉饥渴，便走到青鸟身边蹲下，双手捧起水来喝，入口只觉溪水清凉微甜，不似山下那般冰冷，精神顿时为之一振。
　　青鸟饮毕，忽而挺起胸脯，轻轻拍打羽翅，昂首向天清啼，声音竟如仙乐一般，高亢顿挫，有如不世曲谱。顾思悔从未见过如此神奇善喉的鸟禽，忍不住惊叹出声：“啊，真好听！”
　　“是谁？”忽然，一个清冷声音微斥，顾思悔循声望去，顿时惊呆了。
　　只见被山石遮蔽的另外一处溪水中，苏清弦站在清澈水中，浑身赤裸，洁白如玉，头上乌发如墨，此刻无拘无束披散下来，更衬得他整个人洁白无瑕。苏清弦向来仪容端庄，从不在别人面前随意赤身裸体，只是他不料顾思悔竟会无意中撞入此处，顿时稍显窘迫，面颊微红。
　　顾思悔却从未被人教导过避嫌之类的规矩，此番只是惊了一惊，见到苏清弦心中甚是莫名喜悦，便如寻常相遇般与他打招呼：“原来你在这儿洗澡啊。”
　　苏清弦垂眼看向身旁不远处的衣物，清咳一声道：“你能否暂且回避一下，容我穿衣。”
　　顾思悔答应了一声，依言转过身去，心中却想，原来他不喜欢被别人看见穿衣服。听见背后一阵窸窸窣窣之声，然后便传来苏清弦的询问：“你是如何找到这儿的？”
　　顾思悔看了看脚边已经安静下来的青鸟道：“是这只大鸟带我来的。”
　　此刻苏清弦已经穿好衣裳，只是头发湿漉，不便束冠，便拿一根绸带系住，松松散散，比往日少了几分严肃，多了几分柔美，赤足踩在草上，显得愈发雪白，他走到顾思悔身边，朝青鸟看了一眼，微微诧异：“原来是青凰。”
　　太清真人生前精心照顾的鸟儿中，最为偏爱的便是这只如同传说般善歌擅舞的青鸾一般的青羽鸟儿，此鸟甚有灵性，平日只爱独处，远离众禽，但每逢听闻太清真人弹奏乐曲，总会翩然而至，引吭高歌，其音高绝精妙，得天地钟灵之气，太清真人甚是喜爱，为其起名为“青凰”，意为百鸟之首。自从太清真人死后，青凰便甚少出现，偶然见到，也只是远远一观。没想到素来高傲的青凰竟会对顾思悔青睐有加，当真出乎苏清弦的意料。
　　苏清弦俯身轻抚青凰背羽，青凰似有所感，转颈轻轻低鸣，俄顷向旁踱开两步，倏然展翅朝来时方向飞去。
　　苏清弦看了看天色，念及门中尚有事处理，又见顾思悔精神好转，似乎身体也并无大碍了，便对他道：“既然你已无碍，那便回去吧。”
　　顾思悔似乎有点不舍，但也知道此地乃前任掌门太清真人故居，不宜久留，便点了点头。
　　两人便一同朝前走，待返回居处，苏清弦将换下的兽袍与伤药交于顾思悔，又从廊下檐前取下一盏六角琉璃灯，一并递与顾思悔：“天色欲晚，夜路难行，你路上小心。”
　　顾思悔心中一暖，又是欢喜又是惆怅，只怕从此见不到苏清弦，待要告别，却又不知该如何称呼，料想他与自己年纪相仿，应当是同辈之人，便开口唤道：“苏师兄……”
　　苏清弦淡淡看了他一眼：“我是前任掌门的嫡传弟子，论辈分你应当唤我师叔。”
　　顾思悔细细打量他眉眼，明明与自己一般年纪，却偏偏要叫师叔，真是有点别扭，他一副心思全写在脸上，自然被苏清弦瞧得明明白白。
　　苏清弦倒不介意，只叮嘱他仔细伤口，按时上药。眼见顾思悔一一答应，接过琉璃灯向山下走去，身影渐渐消失，苏清弦心中才慢慢松了口气，也不知为什么，竟对这个初识不过短短一天的少年生出几分怜惜之意。
　　大抵是见他心性质朴，却又无端受人欺凌之故吧，苏清弦轻轻摇了摇头，转身进了屋内。
　　顾思悔返回后山山脚，已是两个时辰之后。其实闲鹤台离上清门主峰并不远，主峰北端设有一门，正好通往后山，只是顾思悔身份不明，不被允许进入主峰行走，因而只得绕行远路。还好他身体强壮，脚程也快，一路行来并不费力。
　　主峰后山脚下是一片梅花林，主峰不及观世峰气候温宜，严寒之下，遍林老干虬枝，梅花不算繁盛，但或因苦寒之故，其香却更加浓烈，数里梅林，迎寒而开，连主峰上负责清扫北门一片的弟子亦不时闻到梅花幽香。
　　梅林之中，一处地势略高的小山坡上，数座宽敞草房坐落在梅花疏影中，木扉轻掩。
　　“吱呀”一声，顾思悔推开木扉，此刻月已东升，月华如洗，照在青石铺就的院落中，几只仙鹤在墙角单脚熟睡，而主屋门前正站着一个人。月光照在他身上，在青石地上映出一个清冷身影，微风吹来，那倒影如涟漪般轻轻晃动。
　　顾思悔心中一惊，怯怯叫了声：“掌门。”
　　月下那人缓缓转过身，观其面容不过三十左右，沐一身月华，眼神朝顾思悔投来，不怒自威，叫人不敢直视，他开口缓缓问道：“思悔，为何晚归？”
　　顾思悔解释道：“我今天清早去练武场看众位师兄练剑，被玄寂师伯发现了…嗯…”他犹豫了下，想将被玄寂所刺伤一事隐瞒下来，却又不知该如何掩饰，下意识把受伤的手臂朝背后藏了藏。
　　说话间那人已经走近，但见他面如冷玉，气质端华，眉间一点朱砂如血，一身铅白素衣，双手负在身后，虽然一语不发，威势却甚重。
　　此人正是如今上清门掌门玄霄，只见他目光如炬，一眼便瞧出顾思悔的心思，朝其身后微微一瞥，顿时颦起双眉：“你受伤了，究竟发生何事？”
　　顾思悔只得把手臂拿出来，老老实实坦白：“玄寂师伯生我的气，所以惩戒了我。”
　　玄霄心中微怒，玄寂乃是戒律长老首徒，戒律长老与太清真人交好，因此嫡传弟子之间相互往来，彼此自然熟悉，此人远不及其师公正严明，乃是一个心胸狭隘之人，若有人冒犯于他，必会严加苛责。顾思悔屡次三番偷偷溜去玄寂负责的练武场观剑，玄寂既然出手教训，岂会从轻发落？
　　当下玄霄也不再追究顾思悔晚归的缘故，示意其进屋，点燃灯烛，在灯下细细查看，却见顾思悔手臂已经被仔细上药包扎，伤口虽然有些可怖，但已然无碍，只修养几日便可痊愈。
　　玄霄这才放下心来，一抬眼瞧见顾思悔身上所穿的白裘，隐隐眼熟，便问道：“你身上所穿之物，是从何处得来？”
　　顾思悔想起苏清弦，心中一暖，眼中浮起欢喜之色，低声答道：“是苏清弦苏师叔，我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他，是他替我包扎伤口，还将这件衣裳借给我穿。”
　　原来是他，玄霄微微点头，难怪如此眼熟，原来果真是当初送给师父的那件白裘，又瞥见搁在一旁湿漉漉沾了鲜血的兽袍，想必是苏清弦见顾思悔衣物脏乱，便取出师父从未穿过的旧衣给他穿上。这次倒多亏这位小师弟出手相助，否则救治不及，耽误伤势，恐怕顾思悔这条手臂从此便要废去了。
　　念及此处，玄霄心中又升起一股薄怒，十八年前他将尚在襁褓中的顾思悔带回上清门，却因其来历不明的缘故不被允许入门成为弟子，太清真人欲将其送给山下百姓抚养，玄霄却执意要留下他，太清真人只得同意。玄霄便将顾思悔养在后山山脚下梅林中的闲鹤台，待其稍长，便让他照顾闲鹤台中的仙鹤。上清门中虽有弟子对其所为有所不满，但玄霄本是太清真人的嫡传弟子，身份尊贵，且太清真人逝世后，玄霄继任掌门，从此便无人再敢提出异议。况且顾思悔常年独居闲鹤台，从不在上清门各峰走动，又极少与门中弟子来往，因此众人也渐渐将他遗忘。
　　可是即便顾思悔连门中正式弟子都算不上，但玄寂当年却是知道顾思悔是由玄霄亲自带上山的，他竟敢如此肆无忌惮出剑伤人，当真十分放肆。玄霄心中愠怒之余，转眼瞥见顾思悔正低头看着身上的狐裘怔怔出神，不觉心下奇怪，这孩子从来都是言语活泼，十分好动，今晚却异常安静，心有所思，想必是今天一番经历扰乱心神所致，须得好好休息，当下便起身道：“你既然受伤，这几日便暂且不要再练武功，今晚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顾思悔心绪被打断，眼见玄霄要走，忙起身相送，一直送到门外石阶犹自不肯停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玄霄道：“你想说什么话便说。”
　　顾思悔抿了抿唇道：“嗯…掌门也认得苏师叔吗？”
　　玄霄微微颔首：“我与他同为太清真人的嫡传弟子，只是他入门比我晚了许多，在玄字辈弟子中，他年纪最小。”他记起苏清弦向来性情清冷刻板，同门弟子多半有些畏惧与他相处，便问道，“他有为难于你吗？”
　　顾思悔连连摇头：“没有、没有。”心中想到苏清弦，又是一热，待要再问些与他相关的事，却又不知该问些什么。
　　玄霄也不知他今日为何突然对苏清弦这般感兴趣，只是挂怀他的伤势，轻轻抚了抚顾思悔的脑袋，声音轻柔：“好了，快回去好好休息，夜深天寒，别冻坏了。”
　　顾思悔点点头，目送玄霄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梅林中，这才返回屋内，摸着身上柔软的白裘，心里一阵高兴一阵失落，辗转反侧，终于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