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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司母戊鼎也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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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之窝进靠窗的软椅里半响没动弹,看着外面光秃秃的木棉花树出了会子神。
冯嫂过来在起了铜绿的香炉里点了沉香。
“小姐,还是先吃口饭吧,实在咽不下就喝口汤,这么冷的天,体内寒得很。”她不敢提今日是她生日之类的话。
由之摇摇头,瞥了眼乳白色桌面上不搭调的香炉,心里想着:“绍恒怎么会喜欢这样难看的东西呢?”
那年他们刚从日本回来便住进了这里,绍恒是个对生活细节极其不讲究的人,一张奢华宫廷床和一张土炕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分别,都只是闭上眼睛躺在上面四个半小时而已。所以房子的陈设一应依照由之的喜好来。
只是有一天他却带回了这只香炉,许是年代久远的东西,也不曾好生保养,已经生满了铜绿。
由之看了一眼便皱了眉头,连连摆手:“你快把它搬走,看见这种东西我就呕的吃不下饭,这屋子里有它没我……”
绍恒却亲自拿个帕子擦了放在桌子的一个边角,笑道:“你就将就一次,毕竟是我日思夜想的东西。”
他从来不让她去将就什么,所有事情都由着她折腾,可是也因为这样,由之的心里便觉得缺憾,她让别人都将就她,可唯独不愿让他迁就她,这是她时时刻刻捧在心尖尖上的人,她才不许他将就。
所以绍恒说出这句话来的时候她是无比欢喜的,不就是个丑陋的香炉么?不就是点一屋子古怪的沉香么?他既然喜欢,有什么是不可以呢?莫绍恒说出这样低姿态的话来,即使他搬个司母戊鼎来放在她睡觉的榻子上,她也忍了!
“小姐,刚刚穆家三小姐打电话来让您过去,说有个惊喜给您。”冯嫂迟疑的说出这句话来,边把由之身上滑到腰下的毯子往上拉了拉。
她实在不忍心对由之说出这些话,她晓得由之一整天都在对着各种各样的人说各种各样的应酬话,已是乏极了,如今却连自己生日的晚上都不能舒坦的坐会儿。可是她也晓得那是穆家的千金,身份在哪儿摆着,由之必是要去的。
穆家老爷是绍恒他父亲莫镜豪的副官,也是绍恒必须争取的势力。
由之恹恹的道:“那穆美子还能有什么惊喜给我?左右不过招上一群没脑子的年轻人闹腾。说是给我过生日,想自己放风罢了。”
她虽是这样说着,却已利索的站了起来,冯嫂立马递过一双红色漆皮拖鞋,她伸脚套了往化妆间走去,一边说道:“冯嫂,你把客厅里那个青花瓷的花瓶包好了给陆老太爷送到府上去,说是我的一点心意,他若是要回礼,万万不能收的,以后我们用得着人家的地方还多。”
冯嫂边答应着边端了寿面一直跟到化妆间,带了央求的口气:“寿面好歹吃一口,那帮年轻人闹腾起来怕吃东西的时间也没了。”
由之就着碗往嘴里塞了一口面,道:“得,我路由之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偏在你这里低头。”话虽不算和善,但是语气很是亲昵。
冯嫂这才满意的笑了,眼角皱纹便聚起来。
冯嫂十二岁进了路家,二十岁开始带由之,如今已是有二十年的情分,早已把她看得比亲人还亲。她相信由之心里精明,嘴皮子也不饶人,又有一番好家世,自然是吃不着什么亏的,只是嫁到莫家的这三年,她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上。
姑爷很少回来,回来一趟顶多住上两三晚便走,又是十天半月见不着人。
她知道自己一个老妈子实在没有立场去说什么,这样的事,小姐自己都不会说的。
况且姑爷是个不错的人,去年她侄子逛窑子被个蛇头使了个计讹上了,说那女人是他闺女,要他赔钱,赔不出便送了官,后来还蹲了大狱。她冯嫂虽然没有什么本事,但是一向行得正坐得直,没干过什么不耻的事,自尊心又强。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她也不愿意和小姐说,由之固然会帮忙,可是一定会顺带着不待见她的家里人。倒是姑爷把她叫了去,问家里是不是出了事情,见她一早上都心不在焉的。她只得抹着泪说了一遍。姑爷听了点点头道:“我晓得了,以后出了这样的事尽管告诉我,都是自家人,没什么不能说的。”只过了两日,家里头就传来消息说官府放了人,府衙里的人,还请了她侄子一顿酒。等了两日,由之那边也没什么动静,她才放下心来,也不禁感念姑爷的体贴。
她忽然听见外面一声汽笛,慌忙探出头去瞧了瞧,竟是姑爷从车子里走出来。
绍恒二十七岁,眉目英挺,薄唇,脸上线条很干净显明,眼眶处有点深,是个极英俊挺拔的男子。
“姑爷来了!”冯嫂回过头来对由之说,声音里满是喜悦。
由之站起来迎出去,站在绍恒对面停了停,脸上露出小女孩一样的笑来。绍恒手里拿着大衣,穿着军装衬衣,长长的黑色马靴,高高的个子站在那里,有哪个女孩子不会迷恋呢?
绍恒伸出手来在她头发上摸了摸道:“又长长了。”
上一次她因为和绍恒赌一口气,便跑去剪掉了齐腰的长发,他见到她的时候摸摸他的头道:“像个刺猬。”
他经常会说初次见面时她真像只刺猬,见人就扎。他从来不说她是好看还是不好看,她怀疑即使她有一天剃光了头发,他也会笑着摸摸她的光头说一声:“小和尚。”
也许男人夸奖女人,只会是因为爱情,尤其是他这样的男人。可是偏偏她爱和自己较劲,用了各种自己都瞧不上的伎俩去吸引他的注意。也许他也曾如他这般疯狂的爱上一个人,只是不是她。可是她觉得只要自己愿意,总有一天那个人会是她,而绍恒也总有一天会注意到她今天又换了绯色的旗袍,戴了红玉的镯子,换了一个新发型,学了一个新菜式……
由之轻轻地叹了口气,把他手里的军大衣接过,转手递给冯嫂,吩咐道:“你放着别动,待会儿我自己熨。”
他牵了她的手往里走,声音质感却凉薄:“这些事情你何必自己做,每天应付那些人已经够累的了。”
她纤细的手指被他他握在手里,微微凉意,踏实的很,再没有第二个男人如他这般令她心安。
她并没有接他的话,只是侧头看着他那张令自己魂牵梦萦的脸道:“不是刚说不回来了么?”
他露出些不似笑容的笑容来:“学年轻人给你个惊喜,我这个做先生的就是再不尽责,生日总要陪你过的。”
她看着他的侧脸,眼里便有些氤氲。
她不是个爱哭的人,甚至在遇见绍恒以前,她的记忆里是没有哭这回事的。她一直都觉得,哭有什么用呢,受了欺负就去反抗,想要得到的便去争取,哭只是屈服懦弱的象征,而这些词,与陆由之是全没关系的。只是爱极一个人便不再像自己,喜欢看他的脸,看他的一举一动,看他薄薄的唇,喜欢与他有关的所有事都亲力亲为。
她甚至在冬天里带着长指甲给他洗过衬衣,被冯嫂哭着拦下来,心疼的一直叫唤:“我的小姐哎,手会坏掉的。”
她也喜欢别人叫她莫太太,有时在外面的场合有献媚的男子凑上来叫她一声小姐,她便会不耐烦的皱了眉道:“请叫我莫太太,我是有先生的人。”身旁的女伴都笑她:“还亏你自小受的是西洋教育呢?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也这样讲究。”她端起高脚杯抿一口葡萄酒,依旧优雅倨傲的神情。她极为冠在自己名字前面的姓氏为荣,那是她丈夫的姓。
如今她的手被他这样握在手里,便觉得一切都值当。管它什么负了家门六亲俱绝呢,她从来就没稀罕过。
又或许,她是比莫绍恒还要凉薄的人。
“太太,穆小姐又打电话来催了,问你动身了没有?”一个丫头慌慌张张的跑过来道,她初来,还不知道该怎么答话,若说动身了,太太还不一定去,若说没动身,倒显得太太怠慢了人家。
“说今儿个我回来了,不许太太出门呢。”绍恒笑道。
小丫头有点踟蹰,这算个什么回法,询问的看向由之。
由之却是笑了,语气少有的柔和,道:“就这么回罢。”冯嫂便低了头在笑,想着若是能永远如此该是多好。
那小丫头放下电话还在寻思,那穆小姐听她这样说了却是笑的,许是向她身后的女伴说:“莫先生缠着莫太太不许她出门呢,亏她不害羞的说出这样的话,看我下次见了她不取笑她,夫妻恩爱都让别人看了去了。”那边便一群女人或高或低的笑声。穆小姐这才接着说道:“这次让你家太太好生陪着先生,下次我在跟她算账。”语气还有点酸溜溜的。
吃饭的时候由之问:“今日学生又闹事了?”
“嗯,这次还算好的,没闹厉害,不然我也难做。”绍恒说话的时候淡淡的。他说的是普通话,只是有几个词跑了音。在南方,说普通话的不多,就算有,也是一些本来说南方语言的人家为了赶时髦现学现卖,说的不伦不类。绍恒说的算是好的,可是他却是真不会说南方的语言,他说的最好的其实是日语。七岁时被父亲送到日本,一直到二十五岁回来,他没机会接触过南方语言。普通话是他关于母亲的记忆,后来又去了从北京过去的京妞儿由之,成了他学普通话的半个老师。所以他说出来中文,都带了一点日语的味儿。
“父亲那边什么态度?”
“还是和平解决。”他自嘲的笑笑。
“和平解决,你父亲能让到哪一步?”由之接过冯嫂手里精巧的西式小壶,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
他沉了沉没有说话,把杯子里的水喝尽了才抬起头来,脸上已经又有了淡淡的笑:“寸步不让。”
由之便不再说话,一只手支在桌子上若有所思。
绍恒伸出一只手来轻拍下她的头道:“吃饭的时候别乱想,小心胃疼。”
由之从浴室里出来,看见绍恒坐在窗前的那把软椅上盯着那铜绿的香炉看。他是个极度理性周密的人,除了公文之类的东西,他很少对着个物件发呆。由之看着他连出神都挺拔的背影,觉得心里有几分不安。她很少会有不安的感觉,人对于自己没有把握的事才会觉得不安,而由之喜欢把所有的东西牢牢地握进手里去。
她俯下身来,伸手环住他的脖子,脸贴在他的脸上,他顿了一下,修长的手终是覆上她的脸。
隔着衬衣,还是能摸到他胸前一块块结实的肌肉,由之终于在他的怀里安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