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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路太太的小江湖 ...

  •   水晶大吊灯的光打得昏暗,蒙蒙的照在人脸上。

      静谧而优雅,把每个人都显得慈眉善目。

      坐在主人位的年轻妇人,白的脸,红的唇,修长的略尖的指甲染了最时髦的橘色,额发微卷,墨黑的头发在脑后束成一个简单又精致的发髻。

      她怀里拥着一整块灰白的貂裘,斜靠在沙发一侧的扶手上,一只手托着很是小巧精致的脸,慵懒娇媚。

      她叫路由之,京城路家的女儿,嫁给了四省督军莫镜豪的儿子莫绍恒为妻,娘家人有钱,夫家人有权,丈夫有才,她有貌,本来装个样子摆在那里撑撑两家门面便罢了,可她偏偏是个操心的命,愿意做些劳心费力的事,也愿意把玩着手里的权力看别人吃苦头。

      她的这个客厅,便是个在上层圈里名声响当当的小江湖,无论是贵妇人还是才子佳人,都以能被请到这里一坐而感到荣幸万分。

      可是有一个不是那么显贵的年轻男子,却也是她的常客,并且坐了她左手边第一个位子。

      那年轻男子带着眼镜,脸庞俊秀,穿着北京大学的学生制服,脸色却是微青,斯文的声音里带着怒气:“帝王将相再专横,也是善待读书人的。秦皇焚书坑儒,一直被骂到今天。那些军警拿着枪支扫射手无寸铁的学生时就没觉得是耻辱?如今这样的世道,真是容不得一方安静的书桌了!”

      路由之本是托着脸心不在焉的听着他说话,听到这里却是微微皱了皱眉头,抬头看了他一眼,复又漫不经心的低头看自己的指甲,语气里带着微嗔道:“羽生,咱可说过了的,在这里就是喝个下午茶,种种花养养鱼,不谈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羽生晓得自己的话惹恼了她,不敢再说话,只是攥着拳头偷偷的恨恨的打在沙发上,想着发生那样的事儿毕竟与由之那“只闻其名,不见其声”的丈夫也脱不了干系。

      路由之虽是垂着眼睛,却早已看见了羽生偷偷攥紧的拳头,她撇嘴一笑,却未理会。而是转头笑着奚落右手第二位上的一位白胡子老人:“陆老太爷,我这花瓶子您看了这么久,可看出个什么名堂来了?冯嫂可还等着拿去插花呢!”

      客厅里听得出由之在开玩笑,都跟着笑起来。

      那老太爷穿着带元宝扣的绸缎马褂,看得出做工精良,只是袖口有几处脏污,看来是个有身份的遗老,如今少人照料。方才这客厅里的人说说笑笑,他全没听见,手里拿了个放大镜在椅子旁的大花瓶上照来照去,嘴里一直发出啧啧声。

      他听见由之这样说,才把放大镜揣进怀里,捋了捋胡子,道:“要不夫人你出个价?”

      路由之伸着纤细的指头点点他,娇笑道:“你们快看看陆老爷真把我这儿当那破落户儿了,我莫家虽是小家小业,可再怎么不济也还不至于沦落到把个瓶子卖了换饭吃。”

      众人听她话说的有趣,便跟着笑起来,一个坐右首末位的女子却是皮笑肉不笑的插了话:“莫姐姐可真是说笑了,谁不知道莫家有一位能干的先生,才能让莫府是今天这样富丽堂皇的模样,我们就等着见见那位神通广大的莫姐夫开开眼了。”

      一时这厅里便有些安静。大家都知道莫先生很少在家,即使回来也不曾帮忙应付过莫太太的朋友。甚至有传说这两口子表面光鲜,暗地里感情一塌糊涂,路太太与那叫梁羽生的有些情愫,而莫先生跟上海有名的戏子也是来往甚密。

      只是这既然是路由之的家事,她不提,也就没有人自讨没趣的去问。

      路由之微垂了眸子,手指头摸索着光滑的貂毛,笑笑没回答。

      方才挑话的女子觉得说到了路由之的痛处,悄悄的撇撇嘴,笑的更加显山露水,俏丽的声音有些刺耳:“姐姐莫非是怕莫先生被人抢了去才不敢让他露面吗?这可就是想多了,我们这些小门小户的高攀不上,自家丈夫也看的紧,不像姐姐般自在的。”

      客厅里静的出奇,有提心吊胆的,也有等着看笑话的。

      路由之慢悠悠的抬起头来,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眼神里有丝冷意,声音却依旧悠悠的:“童姐姐有所不知,像童先生那般包个戏子听听小曲,本是那样惬意的事,我家那位却很不喜欢,成日里公事里来、公事里去。不过我想着,这样也好,免得万一在外闹出个一子半女的笑话来,坏了自己名声不说,也连累家里头。”

      那女子的脸色青白相间,她丈夫前些日子闹出那包戏子的风波来,还弄出了个私生子,后来依着家里的关系算是摆平了。家里的老太爷却夺了他们这房掌财的权利。她不愿意在这个圈子里显得低人一等,只得自己卖了些嫁妆衣裳维持着出入的花销。刚才被提到卖花瓶,破落户儿,句句扎在她的心尖上,才故意说出那些话来。

      她本想着家里的丑事压得密不透风,却没成想路由之竟这般清楚自己的底细。

      她强压着自己喝了两口茶便匆匆的走了,出门的时候险些一个趔趄,被门边伺候的西式仆人及时扶住。那一刻,她忍了忍,泪还是流下来。今日接到这赴宴的帖子,想着若不来倒惹得旁人更把自己看低了去,咬了咬牙卖了一副翡翠坠子才做了今天这身时髦的旗袍,齐到胳膊肘下方,身子包的偏紧,更显身姿曼妙。今日这面子丢在这里,便再找不回来了。她咬了咬牙,对那个高高在上的女子充满了恨意。同样的出身,等量的人品才貌,只是嫁了不同的男人,就有了这样的差别。莫太太可以三天两头开个沙龙办个party,低头睥睨那些向她献殷勤的男子,而自己就得省吃俭用强颜欢笑,还要受自己先生的窝囊气。

      她不禁要问一声:“凭什么?”

      客厅里的人继续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养花养鱼也聊聊书本。

      时间过的很慢,路由之的神情一直是慵懒的 ,时不时的娇笑两声,清清亮亮的,不高却毫无顾忌,似乎早已忘记方才的不快。

      羽生坐在她左侧,总是呆呆的看她一颦一笑,心想:在遇见路由之以前,他是绝不相信世间竟有这般有生机的女子的。甚至她只是懒懒的靠在那里,也令人觉得风景动人。每次路由之无意间朝他看过来的时候,他心里便会漏掉几拍。

      “由芝,你的裙子。”他轻轻地说,边弯下腰来,帮她捡起扫在白色地板上的裙裾。

      由芝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不动也不言语,他便觉得额头冒了些汗,他不是一个懦弱的男子,家境良好,富于教养,在学校里做一些能说的不能说的事,被家里从大牢里捞出来三次,哪一次不是死里逃生,他是没怕过的。

      可是幼芝只比他大了三岁,却总让他觉得又敬又......他白天想的,梦里梦的都是她,他所有的理智,所有的自持,到她这里的时候便都不见了。若是白天见了她,他便会为第二天湿了的床单,泼自己一桶冷水,觉得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可是若是几天不见她,却又觉得生活再无滋味,吃饭味同嚼蜡,觉得人生毫无意义。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他才刚读大一,穿着学生制服,骑着个自行车到处张贴大字报,他不喜欢回家,那个家里烟雾缭绕,只有麻将碰撞的声音、孩子哭闹的声音、太太训仆人的声音……他厌弃家里那些女子,一个个为着争宠成日里勾心斗角,今日我往你的饭菜里多加一把盐,明日你朝我吐一口口水……

      他那日比较倒霉,刚贴了几张宣传单便遇到两个军警,被警棍打破了头。

      他顶着血呼呼的脑袋,骑着自行车一路狂奔,最后拐进一条细窄的胡同,那条胡同里只有一扇朱红的大门,一看便是富贵人家所在,他晓得越是富贵人家越会自保,他那些个亲戚但凡有一个落难,他父亲母亲便会果断与他们断了联系。人情冷暖,他自小便见惯了的。

      他把车子一丢,蹲在大门跟前,实在是跑不动了,想着被抓住顶多一个死,年轻气盛的年纪,觉得死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

      身后的大门却在这时吱呀一声开了,走出来的便是由之,她望了望细长的胡同,不待他反应过来,便被利落的拉进了大门。

      他看着那院子,很是气派,只是奇怪这样大的院子竟然没有几个仆人。

      由之那时也才十七八岁,穿着一身剪裁的很精致合身的洋装,烫了的头发松松的拢在耳朵后面,俏皮活泼。

      他虽然读的男校,但是对女孩子并不陌生,家里的姐姐妹妹一大群,再加上婢女乳母,尽管自他懂了事便不肯再让女仆伺候他的起居,可是不可否认的是他还是在女人堆里长起来的。

      可是看着这个女孩子他便有些结巴,张了张嘴没说出谢谢。

      由之却懒洋洋的笑道:“倘若刚才我看见胡同那头有人追过来,我便不会管你了,所以你不用和我说谢谢。”声音软绵绵的,娇娇媚媚,却听着不是假话。

      她不顾羽生的躲闪,带着丝蛮横,用小巧的手指扒了扒他的头发,又按了按四周,果断道:“你要顶着阴阳头过上个把月了。”

      她推开冯嫂要帮忙的手,道:“你别跟这里添乱,准备剪刀,针线,消毒水,纱布,温水。”一气说下来没打一个咯噔。

      冯嫂边准备东西,边跟羽生闲聊:“先生运气好,我们小姐可是东京那什么著名学校的医科第一名。”

      女子手里熟练的忙活,却依旧口齿伶俐:“别在这里替我打招牌,即使我是个乡野村夫,他今日还不是也得乖乖坐在这里任我宰割,人落了难,还瞎讲究什么?”

      他觉得出她手法熟练,可也觉得出她的动作并不轻柔,甚至想要故意弄疼他。只是他咬了牙,连哼都不哼一声。

      她就着冯嫂端着的琉璃水盆仔细的洗手。

      他看着她的侧影心里便漏掉一拍。

      他向她告辞,由之坐在椅子上抬头冲他笑笑:“小小年纪不叫疼,以后是条汉子,只是希望别再让我遇到你了,沾我一手血腥味。”边说边瞧着手指皱皱眉毛。

      他真的以为以后再也不会见了,为了不给自己留下太多念想,出门的时候脚步很快。

      以至于迎面驶过来的汽车差点让他躲避不及。

      司机很有礼的冲他点点头,他亦是点点头以示歉意。

      这时听见由之道:“绍恒,你回来了。”声音几多欢喜。

      从车里出来一个男子,二十四五岁,身材修长,大冷的天穿着笔挺的薄外套。

      羽生的心里便莫名的酸涩,原来这女孩子并不是对所有人都那么不在意的。

      那男子只是盯着他的脸看一眼,点了点头算是打个招呼,便往屋里去了。

      可是就只是那个云淡风轻的眼神,让他肯定,这个男子是个经过大风大浪的人物……

      后来他和政界人士联合发起几场大的学生运动,他父亲拿着铁棍要敲断他的腿,他祖母和母亲哭着拦住,他是这一代唯一的男丁,他祖母护在心尖尖上的孙。家里让他装病避避风头。他在家里闷得发慌,他那爱遛鸟的表哥向他说起了一个人,便是由之。

      叫由之的人那么多,他却确信表哥口里的由之就是她。

      只是她在他不觉间成了莫太太,在他不觉间成了名媛……

      很多男人为着她和老婆同床异梦,很多女人效仿她的衣着她的谈吐,甚至一个细微的动作,连裁缝店里都挂出她选的衣服样子……

      他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去见她,却惊觉自己已经站在了她的府上。

      他坐在那里等着通传的时候,便在想着如何开场:“你还好吗”“我是专程来谢谢你的”……
      “梁先生你来了。”她一句软绵绵的开场打破了他所有的腹稿。

      他便有些慌张,她的语气是不是早已猜到他会来找她,还是刚才冯嫂进去通报时认出了他。“我来是为了......”他想解释这次唐突的来访。

      她却慵懒的说道:“你来不是为了看我么?来这里的人都是为了看我。”

      他脸色微烫说不出话来,他在上万人面前演讲也只会更加慷慨激昂,却在他面前像一个功课拙劣的小学生。

      可是他心里还是有些愤慨,她怎么可以说他像他们,他和他们不一样。可是究竟哪里不一样呢,只是因为她救过他吗?可是她也许同样救过别人呢?他为自己这样幼稚的想法感到可笑,心里却是苦的。

      她此时已开始化妆,鲜红的唇却并不觉得唐突,她本就是这样芳华绝代的女子。

      在遇见她之前,他从没想会把这个词用在一个女子身上。

      她有时给他发帖子,有时不发,只是他若得闲,必是来的,她的左手边,永远留着一个空着的位子。他为着那个位子高兴地一个月睡不好觉。

      此时他手里握着她的裙裾,额头冒出些冷汗,却仍是盯着她的脸,而她依旧慵懒娇媚的看着他,不说话,也没动。

      他觉得时间是停了,手有些抖,裙裾终是从手里滑出去,落回地板上......

      客厅里的人依旧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没有人注意到方才没有语言没有动作的对抗。

      而羽生才知道,自己无论多么努力,在由之面前依旧是个透明人……

      “太太,该用晚餐了,先生说您先用,他晚点儿回来,不用等他。”一个年轻的女仆附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她连头也没点,眼神里却闪过一丝掩藏不住的倦怠。

      所有的人都充满了好奇:那个“他”该是个什么样子,竟让这样的女子也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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