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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民国十八年的初冬,对沈家来说是所有改变的开始。
      人,硬起心肠来,就不再是原来的人了。

      院子里的银杏满枝金黄,朱红的窗棱,青灰的影壁,镶云石的八仙桌上摆着热饭热菜,一家人坐一桌话不多,却还算周整。
      沈家从没太大的企图心,大清朝还在的时候,祖父和父亲没求什么高官厚禄,大清朝没了,能求的也仅是一家老小丰衣足食,将来有了小辈能是知书识理便就好了。
      沈元钊清高了一辈子,年轻的时候读的是中庸大学,他从来只想读圣贤书,做圣贤人。他瞧不上那些为了钱银算计的生意人,当他也变成了生意人的时候,便连自己也瞧不上了。
      于是,他给自己设了道槛儿,可以活的满身铜臭,但绝对不与身家不清白人做生意。
      “滚出去!”沈元钊一拍桌子,冲着来谈买卖的柳五爷吼了起来。
      沈熙平早猜到父亲会如此,一直候在门外,一听这动静赶忙跑进来劝着。
      柳五爷在天津卫也算是个人物,明面儿上他是大通布庄的掌柜,可谁都知道他是天津帮会头子阎四海的师爷,今天他来沈家不为别的,就是有些货想托沈家运泊。
      沈元钊最是不屑和帮会打交道,更别说是阎四海这样欺行霸市开娼聚赌的人。
      前些年,阎四海也想找沈家出船,都被沈元钊回了,于是就派人天天的在沈家码头转,见着沈家的漕工就打,时间久了就没人敢到沈家当漕工了。不得已,连沈元钊和沈熙平只得亲自押船。
      后来天津越来越乱,一会儿一个大帅,转天又换了个司令,阎四海起初还巴结,后来是实在是巴结不起了,所以也就没和沈元钊再纠缠下去。
      如今天津太平了,阎四海手上的货也屯了不少,沈家漕运陆运的生意都沾手,调配转泊起来更是便利,所以他又让柳五爷来谈买卖。可沈元钊的脾气比石头还硬,他看不上的人就绝对不会与之做买卖。
      沈熙觉刚从纱厂回来,还没进家门,就见柳五爷一脸怒气的从门里走出来。他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急忙转到后巷,从侧门进了家。
      刚到廊下,就听到父亲在厅里发火,无非都是编排人家不是正经人,不配和沈家做生意的话,从窗缝往里瞄了一眼,沈熙平正低着头陪训呢,见这情景,他赶忙转头往后院去了。
      原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可却成了一切的起因。

      一个月后,沈元钊做大寿,在桃园摆了席,唱了三天堂会,其间请了许朋韬和顾廷聿。
      女眷们聚了一桌,聊的就是家长里短,许夫人第一次见沈芸妆,喜欢的什么似的。
      “你瞧瞧,天底下的好啊都让沈老爷给占了。兄弟俩都一表人才,能打理生意,还孝顺,这三姑娘生的这么水灵,又乖巧。”许夫人自打见到沈芸妆就拉着她,夸的就没停过口,“我那不成气的儿子在南京,老许给他谋了个闲差,但凡他要是有出息,我一定得向沈老爷提了亲事,把三姑娘讨了来,当自己女儿似的疼。
      沈芸妆羞笑着也不知该怎么应对,脸颊绯红,更显得可人。
      许夫人心思一转,问道:“你看,就光顾我说了。三姑娘可有心上人?”
      沈芸妆摇了摇头,“我母亲走的早,太太说等过两年再说。”
      “你瞧那边儿。”说着,许夫人把沈芸妆的目光指向了主席那桌,“跟你二哥正说着话的那个。他呀是老许他们师的参谋长,奉天讲武堂出来的,他父亲也在前清当过官。咱们廷聿啊,要长相有长相,要学问有学问,是个知道心疼人的好孩子。”
      沈芸妆看了一眼沈熙觉旁边的顾廷聿,害羞的收了目光,只是笑着也不说话,许夫人是瞧得出的,女孩子家不好意思,不过呀瞧她的样子到也不是讨厌,看着有门儿。
      主席这桌聊的事儿多半无聊,沈元钊喝的有点醉意,和许朋韬聊着早年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沈熙平照应着他,沈熙觉坐在一边儿不参合,顾廷聿本来话也不多,两人到是闲了,聊了起来。
      其实顾廷聿一直想问沈熙觉,当初怎么就敢押了全副身家,他一个当兵且都不敢如此。
      “怕。当时不怕,事后想起来,怕了。”沈熙觉答的直白,毫不遮掩。
      顾廷聿不由的笑了起来,他们本来来往就很少,凭着当初的映像,一直觉得沈熙觉是一个精明事故的人,今天聊起来,到是觉得之前都想错了。
      沈熙觉低眉含笑,眼眸间云淡风轻。“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还有一种叫不得不为。”
      随口一句笑言,却成了沈熙觉半生的写照,这也是很多年以后顾廷聿才明白的。
      沈熙觉听女眷那桌说笑声不断,时不时的望两眼,他是担心沈芸妆一个人在那边儿应付不来,不过看了许夫人和沈芸妆朝这边望过来的眼神,不由的心里有了数。
      “来,喝一杯。”
      沈熙觉冷不丁的敬了顾廷聿一杯,顾廷聿懵着神举杯喝了,却也不知道为什么。
      夜已深,沈元钊醉倒了,沈熙觉让司机把他送回家,他和沈熙平则在桃园送客,沈芸妆也帮着哥哥们送别女宾,许夫人临走时特意把沈芸妆叫到面前,让顾廷聿有空了约她出去走走,顾廷聿知道许夫人有意撮合,这才明白了沈熙觉刚刚席间为何突然敬他酒了。
      冬寒风冷,他和沈熙觉道了别,送许朋韬夫妻两一起走了。
      一场寿宴,兄妹三人都累的半死,送完客,三人不约而同的在桃园门口长长的舒了口气,彼此都笑了起来。
      从桃园回沈家的路上,兄妹三人没坐车,夜幕萧瑟沈熙觉和沈熙平牵着沈芸妆,并排走在无人的长街上,醉意被冷风驱散,深吸一口干冷的空气,月色明媚。
      “大哥什么时候给我们找个嫂嫂呀?”
      沈熙平听罢,笑也不是愁也不是。沈熙觉笑道,打趣起沈芸妆来,“大哥,你看咱们家的三姑娘着急了。”
      “二哥你说什么呀!”沈芸妆嗔道,扁起嘴不理他了,可是眉中却含着羞怯的笑。
      沈熙觉一看就知道,这是被那几位官太太们说动心了。沈熙平看小妹这般模样,也笑了起来,故意搭了二弟的腔,说道:“是啊!哎呀,看我这个做大哥的真是不对。明儿我就找媳妇儿去。熙觉啊,你也赶紧的啊,可千万别耽误了咱们家三姑娘出阁。”
      “你们俩真坏!”
      沈芸妆甩开他们俩的手,快步往前走去。可两个没正形的哥哥,搭了肩膀在她身吹起了口哨,把她羞的拼命往前走。就这么一路逗着、闹着、笑着回到了家,只见沈宅门前的灯还没息,周管事和两个守夜的家丁在门口张望着。
      “大少爷,二少爷,三小姐。怎么没坐车呢?”
      “醒醒酒。”沈熙平答道。
      周管事点了点头,又问道:“老爷呢?没跟你们一块儿?”
      沈熙平和沈熙觉心头一怔,沈芸妆急忙问周管事,“没回来吗?可爹比我们早离开桃园,是坐了车回来的呀?小刘呢?小刘开的车呀。”
      “没回来呀。老爷的车也没回来过啊。”
      算算时间,沈元钊至少1个小时前就该到家了才对。沈熙觉心中升起一股深深的不安,沈熙平也是如此。
      兄弟两怕惊了太太,于是宽了沈芸妆的心,让她先去休息,他们去父亲常去的戏园子找找,吩咐别惊了家里人,息了门口大灯,留着小灯和两个守夜的便可。沈熙平和沈熙觉各带了一名家丁,一个往东城,一个往西城去了。
      日过晌午,太太坐在花厅,神情严肃,沈熙平和沈熙觉满脸的疲惫,可比起疲惫更多是忧愁,桌上一纸书信是刚刚一个叫花子送来的,里面附着沈元钊的玉扳指。
      沈元钊被绑架了。赎金是一百条大黄鱼。
      “筹钱,赎人。”太太说的斩钉截铁。“愁有什么用。”
      沈熙平点了点头,对沈熙觉说,“我去银行。你去钢厂和纱厂把现金都取来,看能兑多少。”
      看着沈熙平和沈熙觉焦急的身影,太太大声的嘱咐道:“不许慌。”
      兄弟俩定了定神,各自出门去了。
      太太经历过八国联军,看过大清朝倒台,瞧过军伐混乱,她一个妇道人家虽然不能撑起一个家,可是她在这个时候得稳住,她得给孙子们撑起主心骨。
      三万大洋才能兑出一百条黄金,只怕这是要倾沈家之所有才能筹得出来。
      中国银行天津分行,沈熙觉把取来的现金都交给了大哥,可是加上银行里的存款也只有两万大洋。
      “哥,你找卞先生谈谈,看能不能从银行里贷一些出来,让他务必先把一百条大黄鱼备下。我再出去找找商会几个老板,向他们借些钱。”
      沈熙觉和大哥商量过后,由沈熙平去找天津分行的经理卞白眉,早前他和沈元钊也是旧识,民国十年天津分行大挤兑,沈元钊帮过卞白眉,向他急贷些钱也是没什么问题的,可是一万大洋不是小数目,普通老百姓都能过上三代富庶的日子了。事有两手准备总不会出错,于是沈熙觉又去找商会的几位叔伯,筹多少是多少。
      他记得太太的话,不许慌。
      奔波了两天,终于是把一百条大黄鱼筹齐了,如今天就等绑匪的下一步消息了。
      沈宅里满院愁眉,晚饭凉了热,热了又凉,谁也吃不下。太太在自己院儿里吃了些杂粥,来前院看他们三个小的,见他们一个个不吃饭,光愁着,便训了起来。
      “吃饭!”
      太太说着,吩咐下人把饭菜端下去热,转头便指着沈熙平训道:“你是他们俩的大哥,你爹不在家,你就得做主,你就得看着他们。”
      转训沈熙觉,“你是他兄弟,就要帮衬着你大哥。他愁,你不能也跟他一块儿愁。…你们俩一乱一慌,让这满宅子的人怎么办,让三丫头怎么能不害怕。”
      说着,太太拉着沈芸妆回她院儿里去了,一并吩咐了下人让他们送一份饭菜到她院儿里,不让沈芸妆再跟他们兄弟俩在一块儿了。
      临走时,还撂下了句吩咐。“吃饱饭,睡好觉,养足了精神,才能救你们的爹。”
      沈熙觉嚼着饭菜,虽然吃不出半点味道,可是就算是填也得往肚子里填。
      第二天一大清早,许朋韬和顾廷聿顶着细雪造访了沈家。看来沈元钊被绑架的事,许朋韬是知道了,这也不奇怪,无论是卞白眉还是商会的几位老板,大多跟许朋韬是有交情的。
      沈熙觉没让大哥出面,许朋韬不是雪中送碳不计得失的人,驻防天津近两年,他在政商两界攒了多少关系,这样的人欠了他人情只怕将来很难还清。
      “我们这样的人家,劳烦驻军实在不敢。…绑匪求财,我们已经备好了赎金。”
      许朋韬是多么精明老练的人,他在官商打滚多年,怎么会听不出沈熙觉话里的意思,于是他笑了笑,临走还是留下了话,让顾廷聿迟些走,看有没有能帮个手的。
      送走了许朋韬,顾廷聿才问,“绑匪万一要是拿了赎金不放人,你们怎么办?你们跟警察局那边,通了消息没?”
      “通了。李局长也安排人搜查了。”
      “你刚才干吗推了许师长的好意?…我们这些当兵可比警察强啊。”顾廷聿看沈熙觉愁眉深锁,也为他担着心。
      “我不想欠许朋韬人情。”沈熙觉在顾廷聿面前毫不避讳,“我们相识在前,算我多一句嘴。你还是提防着点,你那个许师长没那么简单。”
      顾廷聿皱了皱眉,虽然稍有不悦,可是好心坏心他还是懂得分辨的。“我会的。…什么时候送赎金?我赔你去。”
      谢过顾廷聿的有心,沈熙觉还是回绝了。
      两日后,沈熙觉独自开着车出了城,往北开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了黄尘铺。
      黄尘铺是一个背山的小镇子,打仗的时候就荒了,都是残损的破房子,沈熙觉按绑匪的指示把装着金条的箱子扔进了一口枯井里。
      还没走出黄尘铺,沈熙觉就被突然冲出来的蒙面人打晕了。
      “……沈熙觉……熙觉……醒醒……熙觉……”
      耳边断断续续听到了有人在叫他,但真正叫醒他的是头侧的钝痛,迷迷糊糊的眨开了眼睛,一个人影有些模糊,渐渐清晰后,原来是顾廷聿,他的锁着眉头正仔细的打量着沈熙觉。
      顾廷聿知道沈熙觉不想欠人情,可相识一场,他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顾廷聿若不管,心里也过意不去,于是便暗暗跟着。看沈熙觉进了黄尘铺很久都没有出来,便进去找,因为下起了雪,路又不认识,结果找了小半天才在黄尘铺后面土坳找到了他。
      冰冷的寒风在耳边吹着哨子,全身冷的没有了感觉,顾廷聿见沈熙觉唇色发白,急忙脱下大衣把他裹住,侧目瞥了瞥身后,挪了挪身,像是要挡住什么似的。
      沈熙觉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不寻常的神色,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从心里涌出来,他试着探头去看,却被顾廷聿一把拉了回来。
      “你受了伤,又挨了冻。我先送你去医院。”
      沈熙觉看着顾廷聿的眼睛,他是一个不会骗人的人,沈熙觉知道,顾廷聿自己也知道,于是顾廷聿不自然的收起了目光。
      “你让开。”沈熙觉的声音似是从喉咙里溢出来的,没有半点力气。
      可就是这样的话语,让顾廷聿无力招架。
      四面透风的破草棚,沈元钊还穿着过寿时的缎子长衫袄,面如白纸,靠在破烂的栏杆边上,脖子上还留着那条勒死了他的麻绳。

      满城的风雪,无声无息的落着,银杏落尽了黄叶只剩空枝,朱红的窗棱上积满了雪,青灰的影壁苍白的立在院中。
      沈熙平给来吊唁的宾客们磕头还礼,沈芸妆披着孝,跪在灵前,双眼哭肿了,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
      跪在灵堂里,沈熙觉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后悔,为什么当初那么自以为是,如果他肯低个头,如果他向许朋韬要个人情,也许父亲就不会死。
      午后,送走了最后一位客,周管事按太太的吩咐,锁了大门。
      “不许哭哭啼啼的,让人看了笑话。”太太一身黑袄杵着拐杖,站在灵堂外的雪地里,她不进灵堂,当母亲的不能给儿子送终。“关上门儿,我就在这儿说一句。你们兄弟俩,别让你们老子死的不明不白,别让害了他的人活得太痛快。”
      太太说完转身便走了,半步没有蹒跚。
      风雪中兄弟两相对而立,一边是父亲的灵堂,一边是太太硬朗的背影。
      从那天起,沈家没了父子,只剩兄弟,那道栏在父亲心里,栏在兄弟俩跟前的槛儿,已经随父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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