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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沈熙觉坐在得月楼的包间里,盖碗里的大红袍已经凉了,他心里沉甸甸的,若不是真的走投无路了,他断不会这么冒险。
      包间的门被推开了,管家领着一位先生走了进来,今日他穿的还是当铺那日三件儿套和大衣,外面想必很冷,他呼着白气。
      脱去大衣,退去皮手套,整了整了西服,他凛然入坐,和那位大帅全然不同。
      “曹掌柜说,沈少爷想收我当的东西。”
      前两日,沈熙觉去城东当铺,马车才到近前,便见到了那日胡大帅的副官从当铺出来,趾高气扬,曹掌柜陪着笑脸。待他走了,沈熙觉才下了马车,进了当铺。
      沈熙觉本不是多事的人,更何况自己家的事儿已经让他伤透了脑筋,只是一来这位副官当日伤过裴英,实在可恨,二来曹掌柜这里总有军官出入,着实不寻常。沈熙觉虽不认识这位顾旅长,可是也听闻他与胡大帅不睦,他来找过曹掌柜,今日胡大帅的心腹副官又来找曹掌柜,这一来二往的不由他不去寻个究竟。
      “顾旅长。您的货我并不想收。”
      沈熙觉十三岁起出铺头做买卖,照顾年幼的妹妹,外表是个斯文少爷,却远比许多人精明。他面前坐着的是一个怀里揣着枪,心里装着火的军官,若没查过他的底细是断不会贸然邀约的。
      这位顾旅长名叫顾廷聿,他父亲曾是清末的四品兵部侍郎,顾廷聿十七岁入奉天讲武堂,学成后便随奉军四处征战,不过二十多岁已是旅长了。听闻他素来军纪严明,为人耿正,所以他和那位胡大帅根本就合不来。
      “前日里,我在曹掌柜那儿,遇到了李副官。”
      顾廷聿吮了一口刚沏的大红袍,放下盖碗,神情冷峻,道:“沈少爷,有话不妨直说。”
      沈熙觉自问看人有几分准头,这位顾旅长确实耿直,不喜欢绕圈子,更不喜欢猜度,这样的人到是好应付。
      “您既然这么说了,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沈熙觉沉了一口气,“您,是想去南边儿吧?”
      顾廷聿眼中掠过一丝惊讶,却又不动声色的消失了,转而笑了起来,“这是哪儿听来的?这话要是传到大帅耳中,顾某可是要吃枪子儿的。”
      南边儿是什么地方,这谁都知道。国民革命军从广东起兵,连克长沙、武汉、南京、上海等地,其间虽有阻滞,但宁汉合流之后局势早已初定,北洋的天下是支撑不了几天了。
      顾廷聿早有南去之心,只是手下二千多弟兄还有他们家人,并非一朝一夕便能安置妥当的。
      “顾旅长请听我把话说完。”沈熙觉眼中毫无怯色,继续说道:“沈家是生意人,不谈国事。我眼及之处不过是自家老小,若不是已经走投无路,也不会拿一家子的性命来冒险。”
      顾廷聿对胡大帅要占沈家宅子的事也有耳闻,本来这事与他没有关系,他不想管,也无从管起。直到昨日,他对沈家还是一无所知,而现在,他对眼前这位沈家二少爷到有了几份欣赏。细细打量起来,沈熙觉生的眉目清秀,看不出有多少城府,可言谈之间却透着精明。
      “直说了吧。曹掌柜帮不了您。夜长只会梦多,今儿曹掌柜没有供出您,难保日后。”
      “照二少爷的说法,我岂不只有死路一条了?”
      沈熙觉幽然一笑,凝视着顾廷聿的双眼,说道:“钱,不多。船,我有。”
      “我不懂。”
      “您懂。”
      顾廷聿沉疑了一会儿,神情严肃的说道:“你我不过匆匆一面,你连我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就与我做买卖,你这险未免冒的也太大了吧。”
      “沈熙觉十三岁就在人情事故里打转,见过的人遇过的事儿,绝不比顾旅长少。”沈熙觉言之坦诚,“您在曹掌柜处存档的东西,应该已是倾尽所有。你我都已经走投无路,还怕孤注一掷吗?”
      顾廷聿沉了一口气,眉间一派真诚,说道:“沈少爷如此坦诚,顾某也不必再遮遮掩掩。战争一向残酷,生死不过一瞬,我九旅二千四百名弟兄与我同心共赴北伐。我不能让他们白白舍家弃业,这笔安家费,倾我所有都给的理所应当。”说到此,顾廷聿淡然一笑,显出些许悲凉,“只可惜,戎马如我辈,两袖过清风。”
      “顾旅长如若信得过我,咱们便就此约定。十日之后,码头见。”
      顾廷聿觉得,自己在做一场豪赌,他的若真是出钱出船助他南去,此份胆色不可多得。
      送走顾廷聿,沈熙觉也是长舒一口气,他又何尝不是破釜沉舟一场豪赌,他悄然卖了几间铺面,变卖家当筹得巨款,表面上他是为了安顿家人,实则却是支持九旅兵变南下,稍有闪失则沈家将万劫不复。若北伐不能尽早成功,沈家也将无力支撑,难以生存。
      十天的约定,转眼便到了,沈熙觉将三箱银元交给了顾廷聿,码头停了五艘大船,只是要让这二千四百人上船却是件难事儿。
      “船我备下了,至于怎么上船,顾旅长还要细想。三五日之内,这船一定要走,否则只怕会招人怀疑。”
      自始至终,沈熙觉不曾向顾廷聿要过任何凭证,全凭一句信得过。
      “顾旅长,能否给我一把枪?”
      顾廷聿没问,顺手便拔出了自己的配枪交给了沈熙觉,望着层层波涛,两人的心中也是难以平静,毕竟他们身上都担着很多人。
      沈熙觉将枪收入怀中,背身而立,“今日过后,顾旅长与我便是不相识。他日若事成,自是皆大欢喜;若事败,我也不过是被抢了货船的苦主。……就此别过。还盼凯旋。”
      “必当凯旋。”
      两人背向而往,一切成败,从此共担。
      三日后的夜里,天津南码头发生了大火,火势之大,整个天空都被映红,此夜之后,南码头化为废墟,如此大火却无人伤亡。那日之后,城内便宵禁了,街头巷尾皆传,胡大帅派了九旅前往火场救火,却无人回还,现在胡大帅正派人沿水陆追击,九旅旅长顾廷聿率众叛逃的罪名已是坐实了。
      花了力气使了钱,可过了正月,裴英还是被押往了云南。沈熙觉只觉得自己终究是自私的,如今能做的只有去送他,虽是不忍,却也只能忍耐。若沈家过了这道槛,无谓花多少钱,欠多少人情也一定要把裴英弄回来。
      日子一天天的过,九旅叛逃之事虽让天津城乱了一阵子,之后却也是不了了之了,沈熙觉暂时松了一口气。
      铺面变卖了,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偌大的宅子空荡荡,沈熙觉时而在各院之间走走,只觉得心中荒凉,他担心这一场豪赌,还未等到输赢时刻,家里的人便都要活不下去了。
      “二哥要做的事儿,不会错。”
      沈芸妆的话宽了沈熙觉的心,可是等待的日子实在是一种煎熬。
      转眼已至阳春,本是花红叶绿生机勃勃的好时节,可是对沈家而言却是大限将至,不出十日,胡大帅便要来收宅子了。
      一声巨响惊醒了整个天津城的夜,炮声枪声响了数日,城中百姓逃的逃藏的藏,战事蔓延,胡大帅早已没了闲心来管沈宅的事。沈宅在内城,虽日日听着枪声,天天见门外士兵来往,但毕竟高门大户,留于宅内便是一座小城池。
      听着零碎的消息,不知这仗要打多久,水路陆路都封了,父亲和大哥的船不得已泊在郑州,家里的存粮眼看着就要见底了。沈熙觉未曾想过,自己有一日会因为战争而时惊时喜。
      六月里的一日,炮声停了,枪声也停了,四围静的可怕。年轻力壮的几个家仆护着沈芸妆和祖母留在后院,沈熙觉坐在前院的堂屋里,手里拿着顾廷聿给的枪,守着这宅子。
      随着沉重的朱红大门被推开,沈熙觉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终到了亮牌的时候了。
      一队兵士跑了进来,整齐划一,分立于门两侧。
      沈熙觉握紧手里的枪,站了起来,是赢是输,总要了结,怕是没用的,既然赌了就不后悔。
      一个挺拔的身影走了进来,远远的站在青石径上,明眸浅笑,沉着从容。
      满院绿枝映着顾廷聿一身戎装,沈熙觉舒了一口气,将手中的枪放到了桌上,露出了一抹久未显露的笑容。

      半个月后,沈元钊和沈熙平回到了家,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离家大半年,竟发生这么大的事。
      事情平息了,可沈元钊却很不赞成沈熙觉的做法,说他投机,做事不考虑后果,沈熙平来劝,也一起被训斥。
      结果两兄弟一起被罚了跪。
      祠堂里,沈熙平和沈熙觉并排跟在祖宗牌位前面。
      “晚饭是不是也不给送啊?”沈熙平扯了扯二弟的衣袖,问道。
      沈熙觉侧目看了一眼大哥,“都让你别跟着参和了,这会儿可好,连个偷偷送饭的人都没了。”
      “唉你个小白眼儿狼啊。我陪着你一起跪祠堂,你还跟我这儿酸着。”
      沈熙觉窃然一笑,很久没有见大哥了,兄弟俩都觉得寂寞了,一起罚跪一起挨饿,虽然不是什么好事儿,可到也不觉得有多委屈。
      “包子!”
      突然,兄弟俩眼睛像放了光似的,异口同声的喊了起来,喊完才互相捂住了嘴,转眼向门外望去。只见沈芸妆抱着一小篓子热气腾腾的包子,冲他俩皱眉比手势,让他们别那么动静。
      “小声点儿。”沈芸妆压着声音,小偷似的猫腰跑进了祠堂,把包子递到兄弟俩面前,“快吃快吃,别让香味儿把爹招来。”
      “你个小丫头,让爹听见,让你一块儿跪。”沈熙平冲妹妹皱了皱鼻子,拿起包子就咬。
      沈芸妆冲大哥嘟了嘟嘴,转眼看向了二哥。
      “别看我。你要再被罚了一起跪,我们连包子都吃不上了。”
      “你俩就合起伙来欺负我。早知道就让你们饿着。”
      沈熙觉和沈熙平相对笑了笑,一人拿起一个包子递到妹妹面前,同声说道:“好妹妹,当哥哥的错了还不行么。”
      沈芸妆是气不过他们俩,憋了一会儿还是笑了。

      国民革命军一路北伐,不久便攻克了北平,北洋政府落幕,中华民国正式成立。国军重新整编,天津由19军驻防,顾廷聿由原先的旅长,升为国军19路军77师上校参谋长,而沈家助天津九旅南下为北伐助力,77师师长许朋韬特为沈家请功,向南京请了嘉许状。
      三箱银元,五条大船,沈熙觉这场豪赌,赢了不只十倍的回报。
      沈家总算是安生渡日了,沈熙觉托了好些人打听裴英的下落,本打算一有信儿,就使钱把他弄回来,可是得到的回信却让人更加担心。那批送去云南的劳役在半路上遇上了交战,人全打散了,找得到尸首的就地埋了,找不到尸首的也不知是死是活。
      裴管家心急之下一病不起,没出夏,人就走了。
      沈熙觉始终是自责的,一直都口口声声说着当是亲兄弟,可到头来还是顾了家,没能顾得上他。
      人,原来真的都是自私的。
      民国十七年的新年,许朋韬以天津驻防长官的名头,请了天津政商各界的人物,席间自然少不了沈家。
      沈家清末之后铁路通达,漕运日趋衰败,沈熙平劝了父亲许久,最终父亲才答应让他们两兄弟着操办起陆运的生意来,其间,沈熙觉还盘下了一间钢厂和两家纱厂,沈家如今在天津也算是大商贾了。而许朋韬对沈熙觉更是十分欣赏。
      许朋韬原也是奉天讲武堂出身,说起来还算是顾廷聿的老师。此前,顾廷聿也是收到多次许朋韬的信,才下定决心南下北伐,许朋韬对他十分看重,军队整编时,他硬是向上锋要来了顾廷聿做他的参谋长。
      新年节宴上,请的都是政商两界的人物,说的都是场面上的话,沈元钊、沈熙平和许朋韬聊着天津的形势,沈熙觉在宴上转了两转,来来去去都是些奉承的话,这些逢迎拍马的人他见多,便借口酒上了头,独自来到走廊上吹风。
      正月里,雪一直落着,推开窗,清寒的空气透了进来,墨色的天空,那雪不知是从何处散下来的,无声无息,却自在舞动,与世无争。
      小孩儿们在院子里放着烟花,映着雪,很漂亮。
      沈熙觉瞥见雪地里,顾廷聿一身戎装独自站着昂首望向天空,时光似是倒回到了那日的得月楼前,他一身戎装披着斗篷,天地之间正直挺拔。
      无意的转眉间,两人四目相接,不禁笑了笑。
      “顾参谋长。”沈熙觉笑道,“怎么一个人站在雪地里?”
      自六月以后,沈熙觉就没再见过他,已有大半年了。
      “我本来就不喜欢热闹。今日是许师长请宴,我是他的部下,奉命前来陪宴罢了。”
      “巧了。我也是陪我爹和我大哥来的。”
      烟花似锦,两人便一同站在雪中,一句玩笑,两个都笑了起来,笑罢没有多言,一同望着雪地里放烟花的小孩儿。
      远远的,许朋韬的夫人在窗边看着,不由的笑着向许朋韬指了指,“你瞧。”
      “想给人保媒了?”
      “廷聿也算你学生,我可不得为他着着急啊。”说着,许夫人又指了指沈熙觉,“还有那沈家二少爷,出生好,模样俊,又有胆识,我到是想把他招来当女婿,可咱们没这个福分啊,也没个女儿。…不行,我得好好想想,有没有什么亲戚家里有好女娃儿。”
      许夫人是个热心肠,上个月她还在催着顾廷聿该找个贴心人了,不只如此,她还跟那些太太圈的朋友打听,有哪些个家世不错人品样貌都出众的,到还真让她相中了几个,硬是让顾廷聿去见了,可都没成。
      许朋韬有他自己的心思和盘算,顾廷聿是他的左膀右臂,为他保媒也是情理之中。至于沈熙觉,沈家在天津的买卖越做越大,又得南京政府嘉许,无论从利还是从益,能和沈家拉紧关系都不会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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