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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开诚布公 ...


  •   ☆、开诚布公

      达崇阿的这场大病发作得快,好起来却是极慢,弘旺这般衣不解带地细心照料了他快两个月病情才开始渐渐好转,待到终于彻底痊愈,雍正七年的中秋佳节都已然过了,再有不到五日就是前廉亲王的三周年忌辰。

      达崇阿和观音保与穆腾打点商议,想放弘旺亲自去左山祭奠。

      弘旺闻言一怔,片晌才皱着眉摇了摇头:“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还是要稷儿代我去吧。”

      “爷……”穆腾有些着急。汉人讲究孝满三年而除服,按例是要祭告宗祖的,他们满人的习俗虽大有不同,却同样不好太过怠慢。

      达崇阿见状笑了笑,上前两步拍拍弘旺的肩膀,开口道:“你拒绝,是担心再连累我们?”

      弘旺没说话,似是默认。

      “你呀,就是心思太重!”

      达崇阿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又不是第一次,还这般瞻前顾后地作甚?大不了东窗事发,大家一道去宁古塔啃沙子么。”

      “你这是什么话……”弘旺皱眉,一语未毕又被观音保打断:“事情早已准备妥当了,我看你还是不要推辞了罢。”

      弘旺闻言愣了愣,顿时面露急色:“这如何使得!上次已是我累了你们,如今……”

      “你就放心吧!”达崇阿又笑,开口拦过话头,“你拿我们当兄弟,我们也视你做兄弟,好兄弟同生共死,何言连累不连累?”

      “可是……”此事一旦败露,那就是夷九族的大罪,他何德何能值得对方三番五次为他冒死犯险?

      无奈观音保也不想听他再摆大道理,脸色一沉就堵住了他的退路:“你再这般推脱,便是不把我等当兄弟了!”

      弘旺一怔,不由哑然,溜到嘴边的话霎时全都梗在了喉咙里。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观音保,又看看达崇阿,良晌才轻轻叹出口气,抬手往观音保肩上重重拍了拍:“是我失言,还请勿怪。”

      观音保这才缓了脸色,与达崇阿和穆腾两两对视片刻,都心照不宣地松了口气。

      这招先斩后奏果然成了。

      不过,尚未待他们将这口气松到底,就又听弘旺开口说道:“二位兄弟如此赤诚相待,我实在无以为报,如今且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二位不要推辞。”

      他抬眼看看达崇阿,又看看穆腾,最后将目光又落回到观音保身上:“我想请二位同我一道前往左山拜祭先考。不知两位兄弟,意下如何?”

      一同前往祭拜?

      观音保与达崇阿不由面面相觑,互相望看两眼,都有些不明所以。

      穆腾也是疑惑,不明白对方此举何意,直到他们一行四人来到左山脚下,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

      深秋的左山一如从前那般被薄雾笼罩着,四下里弥漫着一股潮冷的气息,山道上铺凿的青石台阶浸透着水汽,些微地有些湿滑。

      位于半山腰上的坟茔与两年前相比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是那处原本半倒半立斜杵在地上的木碑已完全扑倒了下去,碑面上一圈圈斑驳模糊的年轮上残留着一片白露秋霜的痕迹。

      弘旺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坟茔,坟头上几簇干枯的杂草正随着山间的微风轻轻地摇摆,沙沙声划破山际,余下满目的孤寂与苍凉。

      他忍不住眼眶泛酸,下意识地轻轻闭了闭眼,缓步绕过祭台走到坟冢前,伸手将那几株杂草拔除下来。

      “我知道,你们,还有军中的不少人都或多或少地听说过一些有关我的事情,我的身份。”

      “圣祖爷的嫡亲皇孙、前廉亲王的独子,京里的贝勒爷……”

      弘旺轻轻捻动了下手中憔悴干枯的草梗,侧过身来看向默默站在祭台后的两人,面色平静、无悲无喜:“这些都是真的。”

      “我阿玛与当今圣上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当今圣上是圣祖爷的第四子,我阿玛是第八子。按辈分,我要唤皇上一声四伯。”

      “康熙六十一年冬月末,先帝病重驾崩,四伯奉遗诏承继大统,封赏众位兄弟子侄,我阿玛得晋廉亲王,与我十三叔怡亲王同为总理事务王大臣,我亦蒙受皇恩得赐贝勒爵位。”

      “那也算我们家最风光的一段时日了。”

      “只是可惜,好景不长,短短三年过去,这一切就都变了。”

      他垂眼看着倒在地上的木碑,微微有些出神。

      当初他尚且不懂,这些所谓的恩荣高位不过只是皇帝用来稳定朝局拉拢他阿玛的手段罢了,一旦时机成熟,所有的一切都会在眨眼间变成一把淬了毒的刀,将他们所有人都屠戮干净。

      避无可避,也无路可逃,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厦倾颓,却根本无计可施。

      难怪当初他阿玛得晋亲王却不见喜色,面对着前来道贺的宾客也只淡淡地回应了句:“皇上今日嘉恩,焉知未伏明日诛戮之意?”

      他忍不住苦笑,语调听着似乎带了一种莫名地嘲讽:“我阿玛成了罪人,被黜宗除籍、革爵问罪,圈禁于高墙之内不得自由,我也受到牵连被发遣充军流放热河。”

      “我原以为,我会孤零零地一个人被扔到寸草不生的苦寒之地当军奴做苦力,就像其他所有被发遣充军的重犯一样,可没想到……”

      他静静地凝视着眼前这座荒凉凄冷、孤寂无依的坟茔,低声续道:“没想到四伯却给我安排了个看守行宫城门的差事,还准我与妻儿亲眷归至一处,每月按着军中甲兵之例发放银两,从前王府里伺候着的那些个奴仆婢子也未曾全部按例遣散。”

      “后来,我阿玛于圈禁之所病逝,四伯不仅破例准我料理后事,还亲自运了阿玛的棺椁灵柩送来热河,又恩准我可以立碑上祭。”

      他又复有些出神,良晌,又说了句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的话:“也许四伯并非真的那么无情。”

      他一直都不明白,雍正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就像他想不通,当初雍正抓到他勾结看守私通信件,却只让观音保带回了一封警告信,又在他阿玛坟前发了通火气,其他处置都只字未提,直到如今也不见音讯,就好似事情从未发生过一样。

      难道对方当真还念着旧时的情谊?

      弘旺觉得这念头有些荒唐得可笑,忍不住摇摇头暗自失笑了声,停顿许久才续道:“再后来,我就在当值之时与陈京起了争执。”

      “陈京违例骑马入城被图蒙拦下,图蒙要他按规矩下马却遭到陈京殴打,我试图劝说阻拦,结果也被殃及而受了伤。”

      “我与陈京本有旧怨,如今又吃了亏,自然咽不下这口气,于是便动手打了他。”

      “我身份特殊,陈京也有官职在身,因此事情被上报给了朝廷。”

      “四伯下令要赫奕与古彦一同会审,可古彦与陈京有亲故,怎会眼看着让自己人吃亏?于是他借机暗中上疏告诉四伯,说我殴打陈京是受人指使的,还借着皇上的密旨夺了赫奕的审案权,对我严刑逼供,硬要我指认出一个幕后主使来。”

      达崇阿闻言一怔,露出个恍然的表情:“难怪你当时会伤得那么重。”

      弘旺点点头,似是又忆起了当初的遭遇,脸面不禁有些泛白,良久才舒缓下来。

      “我抵死不认,古彦也没法子,又怕我当真出了事他自己担不住这干系,于是便不了了之了。”

      他不知道古彦最后报给雍正的折子上究竟是怎么写的,不过想来也应该没有再提受人指使、与人勾结的说辞,否则以雍正的性子绝不可能留他一命,更不可能这般放心地将他关押在热河。

      弘旺微微有些恍惚,蓦然间又记起了当初重伤醒来后赵学敏告诉他弘历不眠不休地守了他四天、直到京里来了旨才离开的事,心念不由倏地一动:不知此事是否会同弘历也有些关系?

      他心中隐约有个猜测,却不敢肯定,只又出神地看着脚边那块斜扑在坟前的木碑,沉默迂久才又继续述说道:“再往后的事,你们便都知道了,四伯将我关在热河行宫,由你们轮流监守。”

      他想了想,终是俯身将扑倒在地上的木碑重新扶起立好,而后才抬起头来看向观音保和达崇阿。

      “我与你们说这些,是不愿再与你们多作隐瞒。你们视我为兄弟,我亦如是。”

      “我见过了太多的阿谀奉承与曲意逢迎,却鲜少有人肯像你们这般真心实意待我,心甘情愿地为我冒死犯险。我是打心眼儿里感激你们、也是打心眼儿里拿你们当亲兄弟一样相待的。”

      这是他的真心话。

      患难见真情,达崇阿和观音保对他而言是特殊的,这种同气连枝、死生相托一般的兄弟之情,他以前从未体会过。

      虽然他与弘时、弘历,还有九叔十叔十四叔和其他叔伯家那些堂兄堂弟的关系都不错,可彼此之间却从未像他与达崇阿和观音保这样,给予对方这种全心全意、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依赖。

      甚至是与他那个唯一的胞妹之间都没有。

      他阿玛子嗣单薄,膝下除了他就只有一个女儿,可自打弘旺记事起,却总是鲜少有机会与那位妹妹接触。

      那时候,他随着张氏住在王府的西偏院里,而妹妹却一直跟着生母毛氏住在南偏院中,两人读书习字、玩耍嬉戏也全都按例不在一处,就只有逢年过节或是府中有隆重庆典时才能见上一面,却也都无趣得紧,所谓的兄妹情谊不过就是见面后相互问一声安,客套又疏离地叙上几句无关痛痒的话罢了。

      还不如他与妹婿孙五福的关系来得亲近。

      孙五福,是圣祖皇十四女和硕悫靖公主的亲子,额驸散秩大臣、一等男孙承运的独子,与他一样,自幼便奉圣祖之命于内廷行走,与诸多王子皇孙共同习武读书,充任侍卫。

      时至如今,对方是除了弘时和弘历之外,唯一一个没有与他断交的宗亲子弟。

      可即便如此,他们之间的情谊似乎也比不过如今达崇阿和观音保所带给他的。

      无关乎地位出身,就只是单纯地对他好、照顾他,为他甘愿犯下这等诛九族丢性命的罪过。

      他们之间明明没有丝毫血脉相连的牵绊,可他却觉得,比起血脉相通的兄弟姊妹,对方似乎更值得他去信赖。

      “能得尔等如此相待,亦是我之福分。”这句话也许并不只是他当初一时感动的激昂之语,而是如今真正自他内心深处所抒发的肺腑之言。

      弘旺忍不住有些感慨,万千的思绪自心底翻涌而过,最终都随着三人手中的祭酒浇撒到了坟冢前的土地上。

      观音保和达崇阿对他的这番话到底回应了些什么,他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后的最后,他们一同将手中的祭酒添满浇撒下去的时候,观音保说了一句话。

      要不……咱们结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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