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心病良药 ...


  •   ☆、心病良药

      待到弘旺再次转醒,已是回到了行宫内的拘禁之所。

      那位年过古稀的葛姓老军医正半眯着眼边捋胡子边给他把脉:“最近可有饮酒?”

      弘旺没说话,左手紧抵着口唇止不住地闷咳,良晌才轻轻点了点头。

      葛大夫皱眉,似是想要责备两句,不知想起什么,又长长叹了口气,摇摇头松开手,示意身旁站着的穆腾扶他起来到桌案旁去写药方。

      “大夫,我家主子到底如何?”穆腾瞧着葛大夫面色发沉,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肺腑之伤本就凶险,切记不可饮酒、不可情绪激荡过甚。”

      葛大夫眯着眼摇头,铺了笔墨开始誊药方,待得写好,才又叹了口气:“心病尚需心药医,你们平日里也多劝慰着他些,莫要伤上添伤,再郁结成疾了才是……”

      弘旺脸色苍白闷咳不止,口中隐隐约约一直有股血腥气萦绕不去。他下意识地抿紧了唇,斜靠在床榻上听着葛大夫絮絮叨叨地跟穆腾说话,精神倦怠至极处,意识又迷迷糊糊地有些昏聩。

      和儿殁了,任他怎么叫都不会再睁开眼喊他一声阿玛了。

      再听不到他额娘唱给他的小曲儿了。

      再等不到与弟弟一同上街赏灯了。

      再长不大了。

      再学不了骑马。

      再学不了射箭。

      只能安安静静地躺在冰冷狭小的漆棺里,被火化成一撮轻灰。

      弘旺昏沉得厉害,恍恍惚惚中仿佛又回到了那处荒庙里,半人高的野草、随风而动的白麻、肃穆的漆棺、躺在棺中安静无声的孩子、哽咽凄婉到极点的曲调、承载着他对孩子的许诺的走马灯、哭到近乎昏厥的舒穆禄氏……

      还有那把映红天际的火,灼灼地将装殓着孩子的木棺吞噬、焚化成灰。

      弘旺只觉心口又是一阵疼痛,下意识地就想抬手绞住胸前衣襟,可尚未及动作,喉间便猛然冲起股苦涩的药味儿,呛得他连连闷咳,又复将药汁混着血丝吐了出来。

      达崇阿见状暗暗皱眉,放下药碗取来汗巾给他擦拭。

      弘旺旧疾复发,如今已有大半个月的光景,除去先前葛大夫来看诊的那日清醒过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后来又隔三差五地醒过几回,但总不过盏茶的时辰便再次沉沉昏睡过去,他与观音保日日陪着守着,接连几个轮守的日子都没有换班。

      “不若再去找个郎中来看看罢,”观音保忧心忡忡道,“再这样下去,恐怕……”

      达崇阿没说话,待弘旺迷迷糊糊地平了咳嗽,这才点头道:“也好,你且于此守着他,我去城中医馆……”

      话音未落,偏殿房门便忽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两人齐齐转头去看,却见穆腾风尘仆仆地提着食盒走了进来。

      达崇阿怔了怔,随即心下一喜,忙起身迎上去:“你来的正好……”一语未毕,却见穆腾身后紧跟着又走进来一个人,身形和脸面他都甚为熟悉。

      赵学敏。

      达崇阿霎时大喜过望,急忙走过去拉他:“赵大夫,快,快来给他瞧瞧!”

      他走得急躁,注意力又全在赵学敏身上,根本就没看到对方身侧还跟着个圆滚滚的、被裹成了大毛团一样的孩子,等他意识到不对,腿脚已收束不住。

      眼看要撞到孩子身上,赵学敏眼疾手快一把将孩子拉了开去:“小心!”

      赵学敏看着达崇阿踉跄半步堪堪站稳,不由皱了皱眉:“这般着急做什么?”

      达崇阿没回答,只拉着他的手臂匆匆往床榻处走:“赵大夫,你快给他看看!”

      弘旺昏沉得厉害,意识也模糊,迷迷蒙蒙听到耳边一阵嘈杂之声,却辨不清明,昏昏沉沉中只感觉似乎又有人过来为他诊病把脉,给他开药针灸、伺候他服药。

      他被摆弄得难受,本能地皱了皱眉,药味混着血腥气划过唇齿直冲咽喉,激得他再度咳嗽起来。

      弘旺无意识地呛出口血,神智朦胧模糊,四周的声音渐渐变得浅淡,恍恍惚惚中,只隐约听到耳边好像有谁在叫他。

      “阿玛……”

      “阿玛……”

      “你醒醒呀……”

      是……和儿么?

      这样软糯好听的声音,跟和儿唤他的时候一模一样。

      “稷儿来看你了……”

      稷儿?

      弘旺意识混沌,恍惚许久才反应过来稷儿是谁。他不由猛一个激灵,心头顿时挣扎出几分清明。

      他张张口想要回应,却发不出声,心绪起伏之下,又复接二连三地咳嗽起来。

      “阿玛……”

      “阿玛你没事吧……”

      “阿玛……”

      弘旺咳得厉害,原本苍白的脸颊上透着几分不正常的潮红,耳边孩子焦急担忧的轻唤声清晰可闻,他却无法应答,直到他终于平复下咳喘,软糯的童音已带上了哭腔。

      “稷儿……”

      弘旺暗暗咬了咬牙,硬撑着身子半坐起来,抬头朝哭声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小小的孩子裹着一身厚实的毛皮袄子跪坐在床榻上,那双像极了永类的乌溜溜的眼睛红得厉害,眼眶里蓄满了眼泪。

      “阿玛?”

      看见他醒了,肃英额不由一怔,片晌又猛地打出个哭嗝,转身朝弘旺扑过去:“阿玛!”

      “阿玛你终于醒了……”

      肃英额喜极而泣,忍不住哽咽着连声唤他,一句接着一句,仿佛重锤敲击在弘旺心上。

      似乎又听到了当初永类一遍遍哭着要他不走一样。

      他用力闭了闭眼,强忍下心中涌起的酸涩,伸手将肃英额抱进怀里:“阿玛在,阿玛在呢,稷儿乖,莫哭了,莫哭……”

      他勉强咽下嗓子里翻涌上来的血气,一边说话一边闷咳,声音低哑又虚弱,但在肃英额听来却似乎比什么都能让他安心。

      他忍不住放松下来,良晌才从弘旺怀里抬起头来,伸手紧紧抓着弘旺的衣袖,软声说道:“阿玛要快些好起来……”

      “不要让玛嬷担心……”

      “不要让额娘担心……”

      “不要让稷儿担心……”

      他想了想,又轻声补充:“也不要,让,哥哥,担心。”

      和儿……

      弘旺蓦地僵住,心绪猛然波动,又忍不住呛咳了两声,良晌才轻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

      谁说年幼的孩子不懂大人的心事,肃英额只轻轻巧巧一句话,便正正戳中了他的软肋。

      他的一己之私、一念之仁害死了永类,他又如何舍得再让孩子的在天之灵为他心忧……

      “好,阿玛一定尽快好起来。”

      永类已经不在了,任他再如何思念如何愧疚如何心伤,也永远不会再回来,可他还有稷儿。

      弘旺勉强忍住喉间的哽咽,用力抱了抱肃英额,片晌,又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一别数月,肃英额的个头较先前微微高了些,但因着痘症初愈,那张原本尚有几分薄肉的小脸却明显瘦了一圈,气色也差,看着既单薄又瘦弱。

      “稷儿也要好好的,听你舒额娘、额娘,还有玛嬷的话,好好调养身体,知道么?”

      他又复闷咳几声,声音低哑,语调却轻柔和善,见肃英额听话地点头应下,他心下不由一酸,伸手环抱住肃英额,用力闭了闭眼。

      他真的,只剩下稷儿一个孩子了。

      只有稷儿了。

      ……

      弘旺旧伤复发咳血难止,加之心中愧疚郁结成疾,接连大半个月都昏昏沉沉不甚清明,如今因为念着肃英额而强撑着硬生生清醒了过来,倒是让达崇阿和观音保齐齐松下口气,眉梢舒展,说话也跟着轻快起来。

      穆腾更是心中的大石落地,脸上微笑就没断过,听得弘旺责备他不该随意带肃英额来,连连告罪之余,面上却仍是笑眯眯的,眉眼间带着的喜气好似过年一般。

      弘旺看得直皱眉,穆腾此举为何他不用想也知道,心里虽然有些恼他擅专,却也不好说重话训斥,只暗暗叹口气,板着脸不轻不重地斥责两句,道声“下不为例”便算揭过。

      今儿是冬至,穆腾特意从家里带了些小馄饨来,说是老夫人让着下人们备的,馅料除了寻常人家都有的几种之外,还另外备了两样,烧鸭冬笋和鸡脯莞豆,弘旺从前在京里倒是吃过不少,几乎每年的冬至王府里都会准备,但如今比不得从前,这样的馅料却是极其难得的了。

      弘旺初初清醒,气色和精神都有些不足,胃口也差,只就着穆腾的服侍吃了几口就再吃不下,斜歪着靠在床榻上闭目养神,听着达崇阿和观音保两个半大的少年一顿胡吃海塞,连连夸赞他家里的厨子手艺好。

      弘旺忍俊不禁,想了想,又吩咐穆腾按着京里的习俗去准备热锅,待到晚膳的时辰到了,再将柏起图和额伦特喊来,大家伙儿一道儿热热闹闹过个冬至。

      穆腾闻言不由担忧,弘旺如今刚刚清醒,哪能有这般气力和精神?还是该多多休憩静养为好。

      倒是赵学敏听后言道,热闹热闹也是不错,倘若能够趁机排遣出弘旺心中的郁结之气,于恢复也是极为有利的。

      只是切记不可过度劳神。

      弘旺闻言点了点头,揽着肃英额坐在床榻边,执了笔墨画消寒图。

      除了吃馄饨和热锅,冬至另一个重要的习俗就是画消寒图。

      原本消寒图是该冬至日之前便已制作好了的,只待冬至当日拿出来使用便是,但弘旺抱恙在身、大半个月都不甚清醒,穆腾忧心自家主子,也根本没心思折腾这些,便是这馄饨吃食,都是张氏和茂怡氏张罗着让人准备的。

      冬至是少有的几个重要节日之一,比之除夕新年也不遑多让。

      即便如今处境已不复从前,该遵的礼法习俗也不可免除。

      京城的皇室宗亲们使用的消寒图,通常与普通百姓不同,大多都是九字文,或是画着八十一瓣素梅的小幅。

      九字文比之素梅图更简练些,也更易制作,弘旺如今精神不济,自是画不得那素梅图,便挑了双勾的九字消寒图画制。

      故城秋荒屏栏树枯荣。

      每字九笔,每日一笔,待九字填完便是九尽,春风于矣

      弘旺执了笔墨在纸上细细地描画,但他到底是初初清醒精神不济,总时不时闷咳气喘,九个字才写了三五笔就支撑不住,又复斜倚在榻上养神。

      “阿玛?”

      肃英额关切地看着弘旺,发现对方只是有些疲累,这才又放下心,扭过头去看了眼纸上的字,思忖半晌,伸手拿过桌上的笔,跪坐到床榻边,学着弘旺的模样往纸上勾画。

      只是,他虚龄不过三岁,还远不到习字的年纪,腕力也不足,哪里能写得什么消寒图,笔锋所过之处皆歪歪斜斜不成模样,转眼就将弘旺即将写好的“故”字描废了去。

      肃英额不由皱眉,看看写坏的字,又看看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看着他的弘旺,突然莫名有点心虚。

      “稷儿、稷儿是看阿玛疲累,想、想帮衬阿玛……”

      他下意识地伸手揪了揪自己的毛皮袄子,小脸皱成一团,低头看着自个儿被墨汁染黑的手指,讷讷地解释。

      “无妨,稷儿若想学,阿玛教你便是。”

      弘旺闻言微微笑了笑,倒是不曾责怪,只闷咳几声,伸手将肃英额揽到怀里坐稳,重新铺开纸张,蘸满笔墨教他执好,然后轻轻握住了肃英额的手,带他一起运笔勾画。

      “执笔之法讲究五个字:擫、押、钩、格、抵……”

      “手指实、手心虚、手背圆、手掌竖……”

      “腕法有三,枕腕,提腕,悬腕……”

      “书写之时,横要平……”

      “竖要直……”

      “折笔宜方不宜圆……”

      “撇自右上向左下运笔……”[1]

      肃英额乖巧安静地靠在弘旺怀里,边听他讲述习字的基本要点,边跟着他的手一起勾画。

      弘旺的手很凉,许是因着身子尚虚气力不足,每每停顿之时,指尖总会轻微地有些颤抖,但及至下次运笔,却又瞬间就变得极其沉着平稳起来,字迹苍劲有力、刚柔相济,端得是欹正得体、方圆兼备。

      弘旺的精神还是明显不足,时不时就要停顿休憩,小半盏茶的功夫过去,才终于带着肃英额勾画好一个字。

      他又复斜倚着床榻闭目休养,等精神又恢复一些,才继续带着肃英额勾画另外几字。

      两人这般写写停停,待到终于将这幅简单的九字图写成,已是晚膳的时辰,穆腾将新备的热锅与烧酒端上桌案,众人齐齐围坐了一桌,达崇阿、观音保和另外两个年少的看守一边吃着热锅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赵学敏讲述走方时天南地北的各种见闻和风土人情,倒是难得开心热闹了一回。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引号内的词句改编引用自百度百科的书法执笔及笔画书写的基本要点。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