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竹马斑衣(下) ...


  •   ☆、竹马斑衣(下)

      弘旺一动不动地站在漆棺旁,静静地看着永类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

      棺中的陪葬很少,除去几样依例该有的什物,就只余一本对子歌、一套小弓箭和一盏金鱼花灯。

      许是平日里少有把玩,花灯看上去还很新,灯屏上八尾金鱼色彩鲜亮,栩栩如生。

      弘旺忍不住伸出手去,虚虚地描画着灯上的图样,眼前模糊成一片,朦朦胧胧的尽是当初永类眉眼弯弯地唤他阿玛、央他待弟弟病愈再带着弟弟同去赏灯的模样。

      那是早先的正月十五上元节,他带着永类上街赏灯,平日冷冷清清的街市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不过始龀之龄的孩子们三五成群手执画着金鱼的走马灯,嬉笑打闹着从他们身边跑过。

      永类看得新奇,一双眼睛瞪得溜圆,视线粘在那些孩子手里的金鱼花灯上,怎么都挪不开。

      花灯制得精巧,纸轮辐转,小小的一方灯屏之上一尾大红的金鱼正欢快地摇动着尾巴在水草间游动,水波荡漾,活灵活现。

      眼见永类又一次把目光集中到其他孩子手中捧着的金鱼灯上,弘旺思忖片刻,牵着他走到一个卖灯的摊位前,伸手就将挂在最显眼之处的那盏最大的金鱼灯拿下来递了过去。

      与那些孩子手中的金鱼灯不同,这盏大金鱼灯上的金鱼不仅数量多,颜色也更丰富,红的、黄的、白的、黑的,还有各色相间的,八尾色彩各异的金鱼随着走马灯的旋转而成群结队地在水草波浪中穿梭游动,生气勃勃栩栩欲活。

      永类眼睛一亮,伸手就想接过挑着灯的木杆,但不知想到什么,转眼又把手缩回去了,手指抓着夹袄的下摆,皱着小脸摇了摇头。

      “和儿不喜欢?”弘旺诧异。

      永类不说话,过了好半晌才纠结地开口:“和儿喜爱的。可是、弟弟、不知道……”

      肃英额自打出生就体弱,偶尔见风见凉了就会生病,绝大多数时候都只能待在屋里,这次出门赏灯自然是不能来的。

      永类觉得遗憾,一路上都在琢磨着该如何让阿玛答应给弟弟带个最大最漂亮的花灯回去。

      “和儿喜爱的,弟弟自然也会喜爱。”

      弘旺微笑道,将手里的大金鱼灯塞给永类,想了想又从摊位上取了两盏走马灯,其中一盏与永类手中的金鱼灯一模一样,另一盏则与金鱼灯大小相仿,画着猫扑蝴蝶的图样。

      猫儿娇憨可爱、蝴蝶美丽灵动,整幅图样惟妙惟肖,随走马灯旋转开来,仿佛瞬间成了活物。

      永类看得惊异,盯着花灯看了半晌,忽然眉眼弯弯地笑起来:“阿玛是买与弟弟的么?”

      弘旺颔首:“和儿既不知弟弟喜爱的花样,阿玛便多带一盏,让弟弟挑选可好?”

      “好!”永类闻言眉眼顿时笑成了条缝儿,“那等弟弟病好,阿玛还会再带弟弟同来么?”

      “会。”

      “等下一个上元节,阿玛定会带弟弟与和儿同来。”

      “到时再为和儿与弟弟买灯。”

      “最大最好看的灯。”

      “一人一盏。”

      “可好?”

      许诺犹在,永类却再也等不到下一个上元节了。

      弘旺心头蓦地泛起一股锥刺之痛,疼到狠处,几乎连呼吸都要停滞。

      “阿玛还想等下一个上元节带你与弟弟一同上街买花灯呢……”

      他低声轻喃,嗓音哽咽暗哑不成音调,混杂在舒穆禄氏泣不成声的凌乱曲调中,听不清明。

      “阿玛想再为你买一盏金鱼灯……”

      “再给你抄一本对子歌……”

      “阿玛想教你读书习字……”

      “教你射箭骑马……”

      “……”

      “其实,阿玛最想的,还是听你再叫我一声阿玛……”

      “像你周岁生辰那日,软软糯糯、清清脆脆地叫我一声阿玛……”

      “和儿,你叫一声……”

      “你睁开眼,再叫我一声……”

      “再叫我一声……”

      “就一声……”可好?

      弘旺死咬着唇齿将呜咽压在喉咙深处,倚着漆棺缓缓跪坐到地上,脸颊贴着冰冷的棺壁,双肩颤抖得厉害。

      没有人回应他,躺在棺中的孩子,再也不可能睁开眼叫他一声阿玛了。

      弘旺心头又复泛起股锥心之痛,恍如无数尖刀狠狠刮刺着心口,疼至极点,唇齿中再度涌上股淡淡的腥咸。

      他下意识的抿了抿唇,用力吞咽下喉间的血腥气,轻闭了眼将额头抵在漆棺的外壁上,静静听着舒穆禄氏断断续续、泣不成声的哼唱,十数句后,他才勉强压住喉中的哽咽,也轻声开始跟着念唱。

      “花开红锦绣,水漾碧琉璃……”

      “海棠春睡早,杨柳昼眠迟……”

      “晚霞舒绣锦,朝露缀珠玑……”

      永类自打出生就没有体会过王子皇孙该有的生活,廉亲王府落败,他阿玛被黜宗圈禁,他亦被黜宗除籍流放充军,小小的、不足三月大的孩子也被迫随着他发遣离京,一路转徙六百里,吃不好、睡不安,起初的小半年过去,个头跟刚出生的时候才长了不到两寸。

      永类出生的时候,正是整个廉亲王府最黑暗的日子,弘旺还记得,那时他才向他阿玛报了喜,尚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雍正要他阿玛休妻的圣旨就发到了府里。

      “朕即位以来,于伊无恩不施、无事不教,乃伊终怀异心,并不悛改,未必非伊妻唆使所致。”

      “此等残刻恶乱之人,断不可再留于伊之家宗,遂着革去福晋、休回外家。”

      “嗣后伊若痛改其恶、实心效力,则朕自有加恩之处。”

      “倘或因朕令伊逐回伊妻而怀怨于心、不肯奉诏,则朕必将伊妻处死、伊子亦必治以重罪!”[1]

      一字一句,都仿佛被打磨成了一柄尖刀,狠狠扎刺进在场几人的心里。

      添丁的喜悦瞬间被这道突如其来的圣谕冲散,整个王府再度陷入了沉寂。

      他阿玛脸面煞白地没有半点血色,手指死死地拳握在掌心里,全身僵硬地站在原处,许久都没有行礼接旨,直到奉命传旨的大太监再三催促、又复搬出那句“必将伊妻处死、伊子亦必治以重罪”的圣谕来,他阿玛才终于狠狠闭了闭眼,咬牙接旨。

      只是,那大太监前脚才踏出府邸门口,他阿玛后脚就猛地呛出来一大口血。

      高严顿时骇了一跳,慌忙要出府去寻大夫,却被他阿玛拽住阻止了去,只好扶他阿玛回屋歇息。

      他阿玛整整大半天都没说话,面色苍白地半靠着方枕坐在床榻上看着帷帐发呆。

      他担忧对方的身子,却不知该如何劝慰,只能在旁边小心地侍奉汤药。

      他不明白,他阿玛既已退让妥协至此,雍正为何还要处处挑刺、步步紧逼,就连对郭络罗氏这样一介柔弱女流都要防备打压至此。

      休书是郭络罗氏自己写的,印也是背着他阿玛从书房里拿出来用的,人走了快一个时辰,他阿玛才知道。

      他阿玛没做声,神情木然地听着高严说完,片晌,轻轻叹了口气。

      年少的夫妻相携至今,他了解郭络罗氏,郭络罗氏也了解他,他念着几十年感情不愿奉诏休妻,却也担心因此害了妻儿性命,而郭络罗氏也不想再看他为难、再受不必要的责难。

      这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当日入夜,郭络罗氏就死在了城外那处暂安的宅子里,大火烧了整整五个时辰,尸骨无存。

      他阿玛听闻,怔忪良久,又狠狠呛出来一口鲜血。

      永类的生辰,最终变成了郭络罗氏的忌日。

      张氏对这件事一直忌讳得很,也不准人提,特意背着他和舒穆禄氏独自一人去城外一座不知名的佛寺里求了几十枚护身符给永类,让着给缝到永类平素穿着的衣裳里,说是寺里的大师有言,只要如此,永类就能平安长大。

      弘旺虽不信神佛,却也盼望着儿子能够平安康健,就让舒穆禄氏按着张氏说的去做了。

      弘旺轻轻抚摸着棺椁中陪葬的那件鹅黄的缎绣小夹袄,针脚细密又厚实,缎绣的图案也精致,夹袄内里盘扣左侧缝制着一枚护身符,盘扣右侧缝着口袋,里面装了只老旧的荷包。

      是弘旺自幼就带在身上的那只荷包,只是里面装着的那串十八子已经不在。

      是被送给肃英额了么?

      弘旺还记得,他被赫奕从家中带走的那日,永类抽噎着扑到他身上,告诉他,他要把自己送的荷包转送给弟弟、保弟弟一生平安。

      “和儿、想、给弟弟。弟弟、生病,和儿、想弟弟、平安……”

      软糯的童声一抽一吸地带着哭音,那是永类此生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弘旺眼前又复泛起一股水雾,他下意识地抬手抹了把,喉间再度哽咽住,跟着舒穆禄氏轻念的词句骤然断开,许久都没能再接上,只余舒穆禄氏低婉悲戚的哼唱浅浅地萦绕在空旷的荒庙大殿中,愈发哽咽难续。

      直到天色渐渐由明转暗,穆腾再度进得殿来,告诉他时辰已至,该送大阿哥上路了。

      弘旺怔住,木然地抬头,呆呆地望着安安静静躺在棺中的孩子,良久才红着眼点了点头。

      有仆从走进来,准备将漆棺移到殿外。

      哽咽难辨的曲调戛然而止,舒穆禄氏的哭声陡然拔高起来。

      “和儿!和儿……和儿!我的儿……我的儿呀……”

      她踉踉跄跄地扑到漆棺上,双手死死扒着漆棺的边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近昏厥,幸得身旁有两个婢女扶着,才没有摔进漆棺里,嗓音嘶哑到极点,已近乎失声。

      抬棺的仆从面面相觑,自不敢强行抬棺出殿,只好抬头看看穆腾,又看看弘旺,等着两人说话。

      弘旺紧紧抿住嘴唇没做声,借着穆腾的扶持起身走到舒穆禄氏身边,缓缓覆上她紧紧扣在漆棺边沿上的手,轻轻将手指掰开攥进自己的手心:“宁淑……”

      他的声音也哽得厉害,两个字过后就再说不出言语,只紧握住舒穆禄氏的手,将人半搂进怀里。

      泪水很快就打湿了他的肩头,舒穆禄氏靠着他哭得不能自已,哽咽声断断续续,呜咽不绝。

      按着习俗,未及成年而早夭的孩子该当火葬,永类又是身染恶疾,也只能火化。

      奴仆们已在荒庙前的空地上支好了柴堆,半米多高的柴堆上方搭建着一方简陋的停棺平台,装殓着永类遗体的最内一层木棺被安放在上面,放着陪葬的漆棺被摆在了柴堆旁,只待火化完成便可敛了骨灰下葬。

      戌时将过,天色昏暗至极,冷风吹着荒庙前半人高的枯草,发出沙沙的响动。四下里一片漆黑,只柴堆前站着的仆从手中举着一支燃烧的火把,火苗随着冷风左右摇晃,更增凄冷。

      时辰已至,只待弘旺点个头,仆从就会将火把扔到已浇满火油的柴堆上。

      舒穆禄氏已经哭昏过去,被安置在庙中的大殿里,身旁两个婢女作陪。

      弘旺出得殿门,冷风拂到脸上,眼泪瞬间就被皴干,只留下一片冰冷。

      他下意识地轻抹了把脸,缓步走到柴堆旁,伸手自仆从手中取过了火把。

      穆腾见状怔了怔,赶忙上前两步:“爷,还是奴才……”

      话还没说完,就见弘旺猛然松开了手,火把被抛进柴堆,瞬间便窜起道火舌,热浪扑面打来,生生将穆腾逼退了半步。

      弘旺仍是站在原地,热浪扑到他身上,带来一股逼人的窒息感,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目光怔怔地看着火舌一点一点沿着柴堆高攀而上,浓烟随夜风逸散,最终吞没了柴堆顶端的木棺,再看不见。

      只余下熊熊燃烧的火光倒映在他的眼眸深处,渐渐地幻化成了永类的脸。

      刚出生的永类。

      第一次叫他阿玛的永类。

      咿咿呀呀跟着舒穆禄氏学念对子歌的永类。

      把喜爱的弓箭送给弟弟做礼物的永类。

      想学骑马学射箭、保护阿玛保护额娘保护玛嬷的永类。

      想长大以后同弟弟一起做巴图鲁的永类。

      规规矩矩向他问安、行辞岁大礼的永类。

      拿着金鱼花灯笑得眼睛眯成缝儿的永类。

      央他待弟弟病愈再带着弟弟同去赏灯的永类。

      抽噎着说要将他送的荷包送给弟弟、保弟弟一生平安的永类。

      还有他想象出来的、被病痛折磨得虚弱憔悴、奄奄一息地喊他阿玛的永类。

      笑的永类、哭的永类、醒着的永类、睡着的永类……

      最后的最后,全都定格成了他被赫奕带走问罪时,死死抱着他的腿、哭着一遍遍说“和儿听话,阿玛不走”的永类。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活生生的永类,再相见,已是如今。

      一生一死,天人永隔。

      “和儿……”

      “和儿……”

      “和儿……”

      弘旺终是再次哽咽出声,低低的呜咽混合着火焰燃烧时的轻响,恍如泣血的悲鸣,不成音调。

      他心中哀戚至极,喉间又复泛起股腥甜,他下意识地紧紧抿了抿唇角,却不想竟然未曾压住,一声呛咳猛地自喉咙冲出,生生带出一大口鲜血。

      弘旺只觉眼前骤然泛黑,尚未作出反应,便蓦地栽了下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以上引号内词句引用改编自《大清世宗宪皇帝实录》相关记载。

    咳,热河卷里最虐的一段过去了,从下章一直到第30章热河卷结束就都比较温馨啦^_^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