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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竹马斑衣(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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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马斑衣(上)
再次醒来已是三日后,晌午时分,正是日头最足的时辰。
“老天保佑……您总算醒过来了……”
弘旺怔怔地看着面前喜极而泣的穆腾,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他头疼得厉害,思绪也有些混乱,似乎所有的前情旧事都在脑海中纠缠成了一团乱麻。
他忍不住抬手敲了敲额头,皱着眉低低呻0吟了声。
“爷可是不适?”穆腾见状面色一紧,赶忙上前扶他倚靠在榻上,给他轻轻按揉额头。
弘旺没回答,闭着眼闷声反问:“你怎么来了?”他记得自己是把人赶回家了的。
“奴才担心主子爷,便回来了。”穆腾道,一顿,又补充,“爷放心,家里都安顿妥当了。”
弘旺默然,许久,又嘎了嘎嘴唇:“和儿……可安葬了?”
穆腾一顿,良晌才摇头道:“尚且不曾。福晋一直拦着,说是要等过了头七。”他思忖片刻,又道:“爷,赶明儿就是大阿哥的头七了,您……”
他原是想问弘旺能不能回去一趟,可转念想到对方如今的处境,又猛地顿住了。
他是当真昏了头了,虽然平日里四个看守都对弘旺照料有加,自己三番五次前来探望、递送往来的书信也从未遭遇阻拦,但弘旺是皇帝金口玉言下旨拘押于此的,又哪能随意归家?
弘旺自是听出了他的意思,紧抿着唇角没说话,低垂着的眼睫微微颤动了几下。
他后悔了。
如果他安安分分做一辈子甲兵就能换来他妻儿亲眷的平安喜乐,那待在热河又有何不可呢?
他有妻有子有额娘,哪怕日子过得清贫些,也总好过如今家破人亡。
回京了能如何,不能回京又如何呢?
回京就能恢复自由了么?回京就能得回身份地位了么?回京就有好日子过了么?
他不知道,他只是潜意识里觉得,只要回了京,一切就都有了希望。
说到底,他还是放不下王子皇孙的身份地位,放不下天潢贵胄的优渥生活罢了。
若非他放不下身份地位、心存幻想、执意回京,又怎会故意殴打陈京被问罪关押?
若非他被问罪关押,家中只余女眷幼子,即便有他从轻处置了吴嬷嬷的旧例在前,奶嬷嬷又怎会连天花这样的恶疾都敢故意隐瞒?
若非奶嬷嬷故意隐瞒迟迟未报,永类又怎会因痘殇亡?
是他的错,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的一己私心、一念之仁,最终害死了他的亲生骨肉。
弘旺无意识地收拢了手指,用力攥握住衣摆,力道之大,指尖都有些泛白。
直到穆腾担忧地轻唤他两声,他才猛然惊醒般松开手,倏地睁开了眼。
达崇阿和观音保正站在床榻边满脸关切地看着他。
“你还好吧?”
弘旺没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达崇阿松了口气:“当时你满身都是血,可把我们吓坏了,还以为……幸好你没事。”他微微顿了顿,又道,“小阿哥之事,你……节哀顺变。”
他沉吟片晌,扭头与观音保对视一眼,续道:“我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定想回去看看。我们商量过了,明日刚好是小阿哥的头七祭,我们放你回去,等到祭礼结束再回来。”
弘旺蓦地一震,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心绪震颤到极处,几乎瞬间就失了言语,良晌,他才哑声说道:“这如何使得,倘或上面的人知晓,我遭罪倒罢了,你们只怕也……”
话未说完便被观音保打断。
“贵人只管放心,该打点知会的,小的们都已办妥,赶明儿贵人只要跟着小的们出去就是,旁的事贵人毋用担忧,小的们不会害了贵人,也不会害了自己。”
达崇阿也跟着点头:“我们既然敢做,自也有万全的准备,你且安心就是。”
弘旺闻言沉默,抬头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两人,苍白失血的唇轻嘎数次,却终究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到底何德何能,值得他们为自己犯险至此……
他忍不住眼眶泛红,下意识地轻闭了眼,半拢在掌心中的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心神震动激荡到极点,头脑也有些晕眩。
他暗暗深吸了口气,左臂支撑着床榻,右手颤颤地伸出去拉住穆腾,示意对方扶他起来。
“二位如此大恩,我……咳……我何德何能……咳咳,咳……”
他内伤复发,咳血昏厥,如今初初醒来正是身子虚弱的时候,加之情绪激荡得厉害,顿时又忍不住接连咳嗽起来。
穆腾赶忙伸手轻轻拍打后背给他顺气,待他舒缓过来,这才扶着他起身下榻。
“我何德何能,竟叫二位兄弟犯险至此……这等重恩,我实在无以为报。”
弘旺脚下虚浮,借着穆腾的扶持才堪堪站稳,颤颤巍巍地朝着达崇阿和观音保跪倒下去:“请二位……受我一拜。”
穆腾见状怔了怔,赶忙跟着跪下,朝两人磕头。
达崇阿和观音保不由愣住,赶紧侧身避开,抢上一步将两人扶起来。
“贵人言重了。”
“承蒙贵人不弃,不嫌我等身份低微,待我等亲如兄弟。”
“平日里总赏给玉器银两衣裳荷包不说,还时常对我等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每逢过节,贵人也都惦念着我们,好酒好菜、赏银红封从未少给过一回。
“我等平日多有得罪,贵人也从不计较,依旧待我们如初。”
“贵人的这番情谊,我等亦是无以为报。”
“如今能为贵人略尽绵薄之力,我等心甘情愿。”
观音保道:“贵人不必如此,能为贵人赴汤蹈火,是我等的福分。”
弘旺闻言一怔,眼眶又复泛红,良久才轻声应道:“能得尔等如此相待,亦是我之福分。”
“日后若有幸能得皇上嘉恩,赏爵封王,我定会将尔等带入京城,予份体面差事,让尔等加官进禄、平步青云,以报尔等今日之如山重恩。”
……
次日,弘旺跟着两人走出禁所之时果然无人询问阻拦,日常巡逻的兵队也不知去了何处,直到三人光明正大地走出行宫也没碰到阻碍。
永类的头七祭没有设在家里,而是在城外左山下的一处荒庙。
永类因天花恶疾而夭折,按常理该当将尸身以及衣物被褥等即刻火焚,以免处置不当引起疫症。可舒穆禄氏死死守着永类的遗体,说什么也不准旁人动,就连张氏去劝都没用。
被请来诊病的郎中理解舒穆禄氏幼子初丧的心情,想了想,便建议他们将白事迁到城外。
“天花是疫症,若在此处设祭,恐有不妥,不若迁往城外去,也可待过了头七再行火葬。”
舒穆禄氏闻言顿时一阵痛哭,倒是没有反对,亲力亲为替早夭的幼子准备迁灵移棺之事。
荒庙地处左山脚下一处背阴的山脊,人迹罕至,庙前野草足有半人之高。
如今正是初冬的时节,野草已经枯黄,随着冷风摇摆不定,发出沙沙的声响,衬着庙前悬挂着的白麻,愈发显得凄冷荒芜。
永类年幼,辈分也低,家中除了肃英额之外,其余皆为长辈。
肃英额痘症尚未完全痊愈,遵医嘱留在家中养病,茂怡氏因着照料幼子也不曾跟来。而张氏重病初愈,身体也孱弱得很,郎中劝了许久才终于将人劝留在家。
如今跟来这城外荒庙的,除去舒穆禄氏之外,其他俱是仆从。
众人皆穿着素净,家仆奴婢们都在腰间系了白麻。
弘旺走进荒庙的时候,舒穆禄氏正像这些天一直都在做的那样跪坐在棺椁前,手指缓缓抚摸着永类早已冰冷僵硬的脸颊,轻声哼唱着逗哄孩子入睡的小调。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
“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
她声音低婉轻柔,在安静至极的大殿中甚是清晰可闻。
弘旺怔怔地听着她唱,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身体的颤抖,目光落到离殿门不远处那具漆黑肃穆的漆棺上,眼前瞬间一阵昏黑晕眩,幸得身后的穆腾及时搀扶住他,才没有仰倒过去。
他用力闭了闭眼,狠狠咬住唇齿,待眼前晕黑散去,这才缓步踏进破旧的庙殿。
舒穆禄氏神情专注地看着永类,似乎并没有发现有人进来,仍是轻缓地哼唱着。
“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
“春对夏,秋对冬,暮鼓对晨钟……”
她穿得单薄,初冬的季节只着了件单薄的衫子,冻得冰凉的手指一遍遍抚摸着棺中孩子的脸颊,面上神色柔和慈爱,仿佛对方真的只是在熟睡。
弘旺缓步走到漆棺旁,解开身上的皮毛大氅俯身给舒穆禄氏披上。
舒穆禄氏的歌声顿了顿,抬头回身泪眼婆娑地看看他,片晌又回过头去接着哼唱。
“春日园中莺恰恰,秋天塞外雁雍雍……”
“花灼烁,草蒙茸,九夏对三冬……”
“风清对月朗,露重对烟轻……”
“幽对显,寂对喧,柳岸对桃源……”
“缕缕青烟芳草渡,丝丝微雨杏花村……”
曲子的词句是用以为填诗作赋而启蒙的《对子歌》[1],民间流传的版本不一而足,弘旺幼时也曾跟着西席诵读过,时隔十余年,他凭借着记忆誊默了些,与另一本启蒙的《三字经》一道儿置放在了永类的抓周礼上。
皇室子孙的抓周之礼本是非同民间的,陈设之物也与寻常人家大相径庭,按规制该用玉盘做陈,例以玉扇坠二枚、金匙一件、银盒一圆、犀钟一棒、文房一件、果筵一席。
但他们家如今不比从前,永类的抓周礼规制自也与皇室的惯例不同。
弘旺还记得,那日虽有些寒冷,天气却是晴好,辰时尚且未到,他便命人在屋子里支了一张五尺见方的大方桌,没用玉盘,就在大方桌上直接摆了一枚玉坠、一锭整银、一枚印章、一盒脂粉、一份果品、一套笔墨、一本三字经和他亲自誊写的一卷对子歌。
舒穆禄氏携着张氏,茂怡氏抱着肃英额,三人聚在正房门口处,张氏一边逗弄肃英额,一边只等吉时到了,奶嬷嬷将永类抱来。
年方周晬的永类生得白嫩,小小一团裹在酱色的新袄子里,更是显得粉雕玉琢,像个瓷娃娃。
永类安安静静地窝在奶嬷嬷怀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桌上的东西,左瞅右看怎么都不肯伸手,众人足足等了有大半个时辰,眼看着吉时将过,他才终于动了动身子,示意奶嬷嬷把放他到桌子上。方站定不过片晌,他便摇摇晃晃地朝桌子右侧走过去,伸手抓住了那本大半被压在三字经下的对子歌。
取书册文房者,谓之锦绣文章,三元及第。
永类年纪小,几乎用了吃奶的劲儿才攥握住成卷的书册,又脚步蹒跚地朝着桌案的另一侧走过去,眼瞧着就要走到弘旺跟前,却被桌上摆着的印章和笔墨绊了脚,原本就走不稳当的孩子当即一个趔趄朝着弘旺扑倒过来。
弘旺骇了一跳,赶忙伸手接住他,正想开口教训两句,却见跌进他怀里的孩子紧紧抱着书册朝他咯咯笑了两声,软软糯糯的童音很是清晰干脆地唤了他一句:“阿玛!”
这是永类第一次开口说话。
头一句就是唤他阿玛。
弘旺怔住,几乎瞬间就红了眼眶,半晌才抬手抹一把脸,哽咽着应了声。
永类似乎很是喜爱这本他在抓周礼上抓到的书,整整一日都抱在怀里不松手,想尽法子连比带划折腾了许久,就想让奶嬷嬷念给他听,可惜奶嬷嬷大字不识几个,看他闹得实在厉害,只好去向舒穆禄氏禀报。
舒穆禄氏倒是没有责怪,只拿过书册温声细语地念给永类听,永类听得仔细,“咿咿呀呀”地跟着附和,直到累了睡过去。
接连小半个月皆是如此。
弘旺听闻不禁莞尔,干脆让穆腾找了位懂乐理的师傅,将书中的词句编成了曲儿,让奶嬷嬷跟着学唱,往后就用这曲子哄永类入睡。
“乘五马,贯双雕,烛灭对香消……”
“明蟾长彻夜,骤雨不终朝……”
“楼阁天凉风飒飒,关河地隔雨潇潇……”
“八千路,廿四桥,总角对垂髫……”
“长亭送客,离魂不觉黯然消……”
弘旺静静地听着,听着舒穆禄氏温婉柔和的声音渐渐熏染上哽咽,最终低哑地泣不成声,他的视线也跟着变得模糊朦胧起来。
他一语不发地看着漆棺中的幼子,眼泪在眼底氤氲开去,几乎让他分辨不清孩子的面容。
他颤抖地伸出手,似乎也想像舒穆禄氏那般摸一摸孩子的脸,可终究却失了力气,手指颤颤地紧抓着漆棺的边沿,直到骨节泛白。
他没资格碰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对子歌》也称《声律启蒙》,成书于康熙年间,作者车万育【1632年-1705年(明崇祯五年-康熙四十四年)】。
下章继续有非常大批量的回忆杀出没,和儿以及八爷(≧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