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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四章 湖心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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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近黄昏,木容还有病人需要照看,仔细吩咐弈秋吃药时辰和剂量,便又匆忙赶回医馆。
我靠在床头,怔怔地望着院子出神,想,我这短暂的十年该如何度过,方才木容的话让我知晓或许待在虞山医馆是个不错的选择,无波无澜也无惊无喜。
一切的结都在我与万俟谦的婚事。我想若我给万俟谦找一个中意的姑娘,那他便会与我退亲了。心下有了主意,我便打探起万俟谦欢喜的姑娘类型。只是,我不曾想到这样的打探在他人眼中却是为了讨好万俟谦。
这着实是个天大的误会了。
若想知道万俟谦属意之人最便捷的方法就是问其本人,但我担心若不小心触了他的伤心事岂不是成了罪人。而我又不如其他女子那样有闺中密友可以聊聊哪家公子中意谁。
“小姐,晚膳吃些清粥可好?”弈秋将晚膳端来时我仍在思考对策。
弈秋见我这般忧愁模样不免问了几句,“小姐,木大夫说您要宽心才能养好病。今日这般所为何事?”
“弈秋,你来这里可有几年了?你可曾听说万俟二公子是否有心上人?”我想若是弈秋待得时间久些,也许能听到些风闻。
“不足一年。”弈秋的脸上似是有些许怅惘,但只是一瞬,我猜是想家了吧。
“可是想家了?待我好些,便放你回家乡探亲,如何?”我明白那种离家后的思念,我八岁离府,一人住在孤寂的玥山,初去的那一年,哪一次不是枕湿衾被,夜夜辗转。如今想来,心中还是对父母有怨怼。他们来看望我的次数寥寥可数,以至于我那时觉得我是不是被丢弃了。
弈秋却是摇摇头,“我没有家。”
此刻的弈秋眼里清澈,却又如同一汪深渊,让人瞧不仔细。
“弈秋,你过来。”我示意她在我床边坐下。
“我与家中其他姐妹都不甚亲昵,说得上话的也只有叶溪。你我虽为主仆,但我从未将你看轻。你年纪虽小,可我明白你心中万水千山看得清朗。若不嫌弃,以后你唤我一声姐姐可好?”
“好。”弈秋不忸怩,忽而颊边生出两个梨涡,甚是可爱,“姐姐”。
我应声。
“姐姐方才问我可知道万俟二公子是否有意中人?”弈秋将清粥递到我手中,又道:“不曾。倒是听闻大司徒家的五小姐喜欢二公子喜欢得紧。”
这位司徒家的五小姐唤作陈绍婉,其人名字和性格却是极其不相符。我虽未曾见过,但也听说过她做事张扬,学不来寻常女子的琴棋书画,爱扎在男人堆里,舞刀弄枪。这么一个风风火火的姑娘竟对万俟谦痴迷,让我不免有些好奇。
我尝了几口,便没有了胃口,索性撤了碗筷,让弈秋扶着我去院子里走走。
“你可知晓她是因何倾心那二公子的?”
天际的晚霞将大片的天空染红,已是初夏,风吹来有了热气。我坐在石凳上,手指不自觉抚摸粗糙的桌面,这种真真切切时间流逝的感觉让我慌张。
“那就得从前几年大昭与我大成的战事说起……”
大部分折子戏里面演绎的男女倾心,无非是英雄救美,亦或是美人救公子。可陈五小姐对万俟谦却不是,那是一种由敬仰而起的爱恋。
多年战事不休,让大成边境寸草不生,亓州百姓苦不堪言。朝堂之上自然分主战与主和两派。主战派以左丞相、大司徒为首,主和则以右丞相、程慕为首,两方争执不下。主战派以大成脸面天子威严攻心,晋元公的决定倒向了主战。
那时恰逢万俟安不在长安,经由右丞相安排,万俟谦一人去见了晋元公,一并带去的还有一抔黄土,一件破败的衣裳。
万俟谦说了什么,外人并不能知晓,但也能由此联想。曾经苍翠生机勃勃的亓州如今是颓败不堪,战火连绵,他带去的是亓州的黄土,是亓州百姓的苦难。
“天子威严难道就比子民更重要吗?”
正是这一句直击晋元公要害,大成彼时正经历改朝换代,扩疆土固然重要,但巩固人心更为关键。说服了晋元公,与大昭的会谈更加艰难。大昭虽为小国,但是好战,若没有十足的好处是无法休战。派谁去会谈成了难题,朝堂之上大臣面面相觑。主战派自然是无好脸色,纷纷拒绝。万俟谦是江湖之人,这样的朝堂议事进不得,他便手写了一份请愿书,由右丞相呈递给天子。
万俟谦带领的使团便是由陈绍婉领队,使团议和历经两个月。这两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得知,但回来后陈小姐一心扑在了万俟谦身上。
只可惜妾有情郎无意。
“我竟不知万俟谦竟有如此气节。”我紧了紧衣裳,抬头望这广阔无垠的天空,这短短的一个时辰,却让我对万俟谦的映象渐渐清晰,那副孱弱身骨下有一颗慈悲心,有满腔热血。
“是啊。那陈小姐爱慕他爱得太深了,有传闻她听说了大魏边陲之地产一种可治万俟二公子的病的草药,她便不管不顾地去了,那里皆是瘴气丛生,五个月后回来时带着满身的毒,身子弱了大半,那手被荆棘刺了伤了骨头,以后使剑都成了问题。万俟二公子被逼着去看望了她一次,她方见到那二公子便哭出声,哽咽着说对不起,救不了他。”
万俟谦搬了凳子在她床前看了她一天一夜,也没什么话。她半梦半醒间见是他,扯出笑,随即又嗫喏“是梦啊。”想伸出手拉拉他的衣角,却被他握住放回被窝,“莫动。”他那时的身子比现今好许多,但也熬不住一天一夜,他身子虚浮,强撑着。这一声“莫动”让她醒了过来。因被毒气熏得过久,眼睛都是模模糊糊地看不真切,“真的是你啊。”
万俟谦默了一会儿,忽然出声道:“我娶你,好不好?”
语气温柔,可是陈绍婉明白,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对她并无爱意啊。
她的声音发了狠,“你娶我只是出于责任,你只是可怜我为了你废了大半条命。万俟谦,我告诉你,我不需要!”
“我……”
万俟谦还未说完便倒在了她的床榻边。
陈小姐做回了潇洒惬意的督军女统领,对万俟家的人避而不见。
我第一次如此详细地听人说一个女孩子的心动,如此卑微,又如此珍贵。我唏嘘不已。
“我们去市集转转。你去拿件披风来。”
弈秋点头,脚步飞快。我起身,一时不知是不是继续打探万俟谦。万俟谦对待陈绍婉确实冷漠了些。我与他的婚事估计早已传到那位陈小姐耳朵,只盼她能尽早脱身。
我已有婚配,自然不能随意出走,我与弈秋便偷摸着趁还未宵禁溜出去。对市集的好奇大概源于年少时的缺失。
若是木容知晓我趁着病还未好就走动,不知会不会痛骂我一句。可我太想要享受人间了,我想游历山川,我想吃好吃的食物,我想阅尽好多好多书,我想医治病人。
夜幕还未降临,昼长夜短。
“往东走可去听书楼,”我与弈秋站在街口,弈秋指着各方路同我道,“往西可去太宴湖,往这边可去琳琅小观。往那边可通昆禹山,若时间凑巧会有山市。往那边……唔可去……”
“可去哪?”
“青楼。”许是因为弈秋尚小,说这两个字时有些不好意思。
我瞧了瞧身上的衣裳,打趣她:“今日你我的着装不符,待以后我们也去那里见见世面。”
弈秋还未说话,却听见背后有人轻笑了一声,转头瞧见的是一位姑娘。她的样貌我从未见过,却有一种熟悉感。
“阿檀,是我。”
我愣了一愣,“你认识我?”
“苏和。”
是肃王府的敬璋郡主,我忙同弈秋作了个揖,“郡主。”
她将我扶起,说:“你我之间不必在意这些礼节。”
我与苏和相识于十岁。那年,叶峥怕我烦闷,去玥山将我带去肃王府。那一日的肃王府张灯结彩,入目皆是红色,这是肃王爷新纳王妃。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中,没有人注意到僻静角落里偷偷抹眼泪的苏和。
那时候的她对所有人都戒备,不让任何人靠近她。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她的父亲利用她将她的母亲亲手杀了。
肃王爷共有三任王妃,第二任便是苏和的母亲沈氏,而她的来历早已无从考究。肃王府里嘴碎的丫鬟们常议论这位王妃,说她是妖怪,是狐媚化作的精,抢了第一任王妃的位置。起初肃王爷并不在意,但众口铄金,他们之间嫌隙渐生。沈氏倒也不在意,不罚那些丫鬟,肃王爷几日不见她,她也不吵着闹着,身子有了喜也没有知会自己的丈夫。沈氏爱花草,
得了空,她便种了满院的梨花。偶有妾室间的争吵她便让人去请来,也不做什么,就同他们说说话。
所有人看不明白沈氏,她不争不抢,为的是什么。就连久不露面的肃王听了风声踏进她的小院,见她挺着肚子正在修剪花草才知道她已有身孕。
肃王来了,她也是如此,客客气气地。
“为什么有了身孕都不告诉我?”她替他斟茶时,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这个面目清冷的妻子,他向来看不透。
她不说话,任他握着。直到丫鬟端了菜上来,她才开口,“王爷。”
肃王觉得无趣,甩了袖子出门。
日子这样下去倒也挺好,可所有的暴风雨在苏和出生时才刚刚降临。沈氏生下孩子后竟一夜之间白了头发,原本清绝秀丽的面容在一天天衰老,坐实了她是妖怪的传言。这传言不久便传到了肃王耳中,他自是不信,好端端的人怎么会一夜衰老?
这是他第二次踏进她的院子,如他人说得一样,她满头白发,老妪才有的皱纹布满手臂。见是他来了,这回对他笑了笑,声音如以前悦耳,“你来了啊。”那眼神望着他,却又像是飘到了远方,仿佛她说的话不是对着他。
只是一瞬,她的脸色便恢复到了原来,望着他好一会儿才收回,行动缓慢地替他沏茶,绝口不提孩子。若不是孩子的哭啼声响起,他怕是又要坐不住离去了。他率先去抱了孩子,那时肃王年近四十,可膝下没有女儿。这是他的第一个女儿,他瞧着襁褓中的婴儿,甚是喜欢。
“将来这孩子无论成为怎么样,都请你多担待些。”这话说得生分,肃王不悦,“她也是我的女儿。”
沈氏没再回答,肃王抱着孩子看着她从柜子里拿出一封信,她将信递与他。
“这是什么?”待他将信展开,看清信上的内容,他眉目里已有了怒气。
“这份和离书我放了很久,一直想着该怎么给你。现今你来了,我便一并给你。”她说得风轻云淡,“当初你娶我便是个错误,我如今这副模样留在你跟前也是讨人嫌,不如……”
他却是一把掐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抬头,“你想都别想。”随即推开她,将孩子放进她手中转身便要走。
还未跨出房门,只听咚得一声,沈氏跪在地上,“请王爷成全。”
肃王走出房门,隔了一段还是能听到沈氏在大声喊:“请王爷成全。”
第二日,有婢子来报,说王妃跪了一夜。
肃王摔了茶盏,最终还是同意了。沈氏被赶出王府,孩子归在侧室王氏名下。可终归是别人的孩子,对待总是有所差别。苏和就这样在爹不疼娘不爱的环境中长大。
沈氏因何被杀,又是否真的被肃王所杀都不得所知。
“方才我听你似乎不知去哪儿?不如随我一并去太宴湖坐坐如何?”她问。
“好。”我凑得近了,方才发现她眼下一片青色,脸上是疲惫之色,“郡主可是有忧心之事?”
“你瞧出来了啊,”她坦白,“是因为程慕。”
一个女子因为男人而忧思,有八分是因为喜欢。苏和对程慕的喜欢显而易见,那坦荡荡的真心让我佩服。
“我相信程将军的为人,他绝不会做出背叛国家的事。”
只是不晓得他如今是否还活着。那场大昭与大成的战役可谓用惨烈来描述,城内粮草尽断,天岭上横尸遍野,那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生还者寥寥无几。
“是。但凡了解他的为人的都会相信,只有那些昏庸无能的人会相信他会造反。”
“郡主……”
“再不走,那些人可就要等急了。”
我不解,“郡主若是约了其他人,我去是不是不方便?不如,我们改日再约。”
“都是相识的人。不会不方便。”
我自是不信的,我在长安认识的人一只手掌都数得过来,可若是再推脱便显得我不识趣了。
“那我就叨扰了。”
太宴湖在城西,路程倒也不远。远远便能瞧见湖面波光粼粼,湖中设一座亭。甫一坐上船,那摆渡人便吟咏起来,“南海有鲛人,昼行于陆,夜居于海……”我听得入神,没有注意亭中早已等候在那里的都有谁。
等到了亭子边,赫然看见万俟安立于亭中。万俟安见我望着他,只是点点头表示问好。
“阿檀,上来。”叶峥熟悉的声音响在我的头顶,他伸出手来拉我。
“哥哥,你怎么?你不是出城去了吗?”
他将我扶着上台阶,“刚回来。”继而又嗔怪道,“才苏醒怎么能乱跑?”
“我不碍事的。”
亭中//共有三人,除了叶峥,万俟安,还有那日夜里偷摸在父亲书房的少年,那少年是程慕的弟弟叫作程云,字少卿。
待几人坐定,万俟安便开了口,“柏舟,此次去天岭,是否有查到什么?”
“我去天岭边上的城镇问过,那里的人都说那一场战厮杀声不断,大约在巳时有四声号角,”四声号角便是代表着出战,打开城门。
“之后便再未听到任何号角声。”
在场的人均神色凝重,即便我再不知这些,也知道程慕的军中出了叛徒,有人将开城门的信号给阻断了。
苏和颤栗着,在她旁边的万俟安轻轻拍她的肩膀,“郡主。”
苏和摇摇头,“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