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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水仙欲去,忍看红泪别。 ...

  •   (1993年秋)
      【一】
      夏天的时候,阿婆去世了。好在,是没有痛苦的死去,阿婆已经快90岁了,算是,安稳地离开了。因为这件事,小成的父母从南洋回来,后事料理完,小成跟他们去了新加坡。
      虽然,看上去轻松了好多。但是,有种,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感觉。
      旧日的房子又要拆迁了,她去学校近租了新的房子,这几天正在搬家。
      阿乐又在忙,所以,她只好一个人收拾着屋子,叫了车来搬东西。

      满屋陈迹,而今已经不见了,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坐在箱子上,取出中学时的笔记来翻阅,“哒”地一声,一张卡片从中掉出,落在地上的灰尘里,她连忙拾起来擦,上面可爱的字迹仍旧五颜六色缤纷着,只是纸张已泛了黄。
      “小蓉,春节快乐!阿乐”在满满当当的字中这几个字被特意描出,粗粗的线条,圆胖的字形。
      “咔哒”,门被推开了。“阿乐—”
      他的外套搭在手臂上,头发有点乱,嘴角和脸上都有淤青。“我来晚了,可以搬了吗,这些东西?”
      小蓉才从愣征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冲过去看他:“怎么弄成这样?”问过才觉得多余,他受个小伤应该算是常事了吧。只是,这样出现在她面前,并不多有。
      楼下传来货车师傅的喇叭声。她拉着阿乐先坐下,忙下楼去“师傅不好意思,我这儿突然有点事。您先回吧,对不起。”“我已经跑出来一趟了你现在叫我回去?”司机有些生气的样子,小蓉好说歹说,付了些钱才走。
      再上楼来,一开门就是呛鼻的烟味。小蓉皱了皱眉头:“阿乐,发生了什么事?”
      阿乐听她问话声,转过身来正对着她,把烟头摁灭,低下头并不回答,反问:“怎么自己一个人搬,说好了等我回来。”
      小蓉苦笑:“要是你不这么忙,我能等到的话。”她走到一个箱子跟前,蹲下身来找药品盒。
      “我也不想这么忙,没办法。”嘴角的淤青泛着沉闷的疼痛。
      抬头:“我知道。我只是想问问你究竟在忙什么?这一两年,你都不和我谈谈心事。”
      她眼中是责怪吗?他觉得有些累:“小蓉,我,我没什么心事。”
      “过来,我给你上药。”她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明明知道它只是不想说出来让自己担心,却又生气与他不说、不说,然后更让自己担心、心疼。

      动作尽量轻柔地给涂药:”阿乐,我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子。我清楚警察是什么样的职业。尤其是香港的警察。市民们常说,警匪,都是□□。”
      阿乐先前只是闭着眼睛任她擦药,听到最后一句却蓦地睁开眼睛:“你刚说什么?”
      她第一次看到阿乐对自己露出这样恼怒的带着戾气的目光。“那是有些人那么想,但如果没有道理,你现在,为什么是这的?”
      “我现在怎么样?我应该是怎么样?”他哑着嗓子问道。余光扫见那张曾经自己送出的卡片,如同一盆冰水浇下:是啊,自己,变了。
      小蓉手里还拿着蘸药的棉签,咬着下唇,并不看他。她从小,伤心、难过的时候就会那样。阿乐抓起外套,开门就往外走。
      小蓉急忙去拉他,却赶不上他的脚步,她一边追一边喊:“阿乐!阿乐——”然而汽车的发动声响起,车轮扬起灰尘和落叶。
      “阿乐——”泪水流出来,滑到口中,咸涩,发苦。
      阿乐,我错了,我不该那样说。阿乐,你也要走,我真的,只有一个人了阿乐......
      【二】
      秋日里天到底短了些许,暮色很快笼下来,渐变了透明的夜色黑蓝。
      心里不知为何极为不安,甚至悸然发痛,似有重压。
      小蓉坐在有些空荡的旧屋里,仍望向阿乐离开的方向。夜温,微凉。她实在忍不下去,奔出门借了楼下的电话。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却似是穿越了几生几世的绵长,终于在听到那个声音时稍稍有些安慰:“阿乐,你在哪儿?今晚回来吗?”她在那声“喂”之后,柔声问道,始觉,她或许可以失去一切,却一定舍不了他。
      电话那边沉默了许久,小蓉的心渐渐凉了下去,可还是说:“我在等你。”又等了一会儿,传来他的声音:“我很快回去。”
      放下电话,才记起忘了问他吃饭了没有,转念又想,估计是没有吃呢,听他的声音像是很累的样子。但在心底生了莫名的担心,惶惶地不能平复。
      等了一会儿,决定沿着街道去大路口等他。
      站了不到一刻钟,远远看到一辆车,似是阿乐,却看不清车牌,在距离这里仍有些远的地方转了弯,其后紧跟着一辆较旧的黑色车辆,两车都快速地转上了另一条路。本是失望,然而又觉得应该不会认错的。刹那之间闪过一个念头,虽抓不住,但足够骇然。短暂的迟疑过后,突然惊觉般地狂奔过去。

      尖厉的轮胎摩擦声划破静夜,剧烈的撞击声响在人心头上一样,夹杂着玻璃破碎的垮塌声。
      几乎要惊惶地软倒,完全无意识地继续,不,是没命一样地奔跑。
      两辆车直接地车头碰撞,现场一眼看去十分惨烈,变形的车身和飞溅的玻璃破片,还有,鲜血。
      拦在前面的黑色车子里,那个一身黑色皮衣的司机血肉模糊地仰在驾驶座上,忍住欲呕的恶心感,她绕过脚下的障碍物,离得较近了,在昏黑的夜色里方看清了。
      惶急地打开车门,近乎粗暴,仿佛全身力气都使尽了,那本来已严重受损的车门才被拉开,“咣”地向外倒下。阿乐的身子顿时失去支点,直直靠下来,她颤抖着接着,潮腥的血气合身扑来,才发觉怀里的人浑身是血,仍汩汩流出,立刻渗透她的衣衫。
      喉中发出不完整的音节,她不敢用力去抱他,全身的血液都凝住了。
      “危险——,告、诉,忠—哥—,危……”并不清晰的声音,伴着连她都能明显感受到的抽搐,一点点带走他的生命力。
      强自让自己冷静下来,从他手里拿到手机,先叫了救护车,然后给警局打电话通知。大脑在片刻高度的紧张之后瞬间空白下来,手机滑落在地上。全然忘却满地的鲜血和碎片,抱着他跪坐在原地,欲给他止住血,却因为伤口太多而毫无作用:“阿……乐……”

      白色的大门在面前无情关上,亮起了“手术中”的示意灯。
      小蓉扶着推车的手一空,顺势跌坐下去,就在冰凉惨白的地面上,埋头在膝间,眼泪一瞬似觉醒了一样冲上来,不间断地涌出,渐渐连呼吸都困难。自己似乎是一条即将窒息的鱼,张开嘴巴想要呼吸到氧气,却终于满口的咸涩泪水。
      待她渐缓过来,忠哥才上前,拍了拍眼前女孩的肩膀,提醒道:“你的伤口也叫护士清理一下吧。”
      闭上眼睛,让心情稍稍平静,再睁开眼时,竟扯出一个勉强算是微笑的表情,自己扶着墙站了起来:“你是,陈督察?”
      “我是。我叫陈国忠,阿乐他们都叫我忠哥。”的确,他的声音听上去沉稳而有力,和电话里一样。
      “阿乐说,危险。大概不是普通的车祸。”
      “我已经告诉组里多加小心,车祸已经去调查了,你放心。”
      她点点头,跟着身边的护士去清理身上扎伤的伤口。
      陈国忠看着这个娇小女生的背影,再转头看一眼手术室的大门,目光中闪过锋锐的刀光冷冷。

      再回到手术室门口,灯还亮着。她狠咬着下唇,强迫自己镇静,一定没事的。
      “你坐下来等吧。”是忠哥。小蓉依言坐下来,蓦然之间脑海中回闪起九年前自己16岁生日那天,爸爸妈妈执行任务时牺牲,离开前他们说好了一定回来,到现在依然生动在眼前,可是再见时他们躺在太平间里,成了冰冷的——
      够了,不要再想,不要再说下去,不要说出那两个字!
      “我听阿乐说起过你。他很爱你。”忠哥说,又停顿了一下:“可是,做我们这行的,在家庭和爱情上,大多没有好结果。”
      “我知道。但是,我也是警察的女儿。我父母是国际维和警察,在巴西牺牲的。”她语速缓慢而语气平静、坚决:“在我最痛苦、最迷惘、最无助的时候,阿乐救了我。他一直都在拯救我、温暖我、守护我。那么,我至少,应该陪伴他,无论如何。”
      上苍,我曾经在暗夜的绝望里找到一颗为我照亮的星星,我曾经在寒冬的难过里拥抱了那轮温暖我的太阳。现在,请你,帮助他、庇佑他,留住他的星光和阳光。
      如果可以,用我,去换取他。

      【三】
      阿乐从昏迷中醒过来,小蓉稍稍放了心。几天后,伤情稳定了些,医生说可以回家修养:“不过要恢复大约还要有段日子,过程可能会比较难受。而且,今后身体可能承受不了太危险的那种动作,要看恢复状况。”
      可是,他是个警察啊。没有关系,我一定会帮他恢复的很好的。
      她让自己一定时刻保持着积极的微笑和语调,阿乐他现在,不需要我的眼泪。
      “我们,回家吧。我昨天已经搬好了。”
      阿乐微睁开眼,眨了眨,并不说话。这几天来他一直这样沉默。哦,除过疼得太厉害时会半昏迷式地发出含混的痛呼。

      小蓉新的家在学校附近的一出小洋楼的二层。她把卧房的色彩搞成暖暖的木色,很久,很久没有在这样明媚的环境里住过了。
      “有没有像咱们小时候巴西的房子?”小蓉端着药走进来,问道。
      阿乐的眉头轻轻皱起,渐锁得深了,似乎想笑一笑,点点头,却抑制不住痛苦的神色,唇边逸出一声短暂便强忍住的“唔”声。
      有突然间尖锐起来的疼痛刺来,逐渐淹没了别的知觉。
      小蓉急忙从背后用力托起他:“稍忍一下。吃了止痛药就好。”不是第一次见他这样,不是第一次给他喂药,可仍觉得手忙脚乱。
      虽然药是喂下去了,可似乎短时间里疼痛却更剧烈了。他因为忍耐痛苦而战栗的身体被她从背后紧紧抱住。他的手攥住自己的手,那么用力。手上被握的生疼,却无法分担一点点他所承受的疼痛。
      她感觉眼泪又不争气地流出来,无声地。她让阿乐靠在怀抱里,埋下头,下巴靠在他颤抖的肩上:“阿乐,我在这里。很快就会不痛了,阿乐。”

      尖锐到撕裂性的疼痛就像是没有尽头,海潮上涨似的,一潮高过一潮,吞没自己。眼前已看不清景象,幻化成一片光怪陆离。
      他本来想着忍耐过去,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便成了痛苦地喘息和嗓子里迸出的喑哑叫喊。意欲昏睡,偏偏身体承受还没有到达极限,还是有感觉。
      怀中的人,如同一个孩童,触到她心里最柔软的深处。“我陪着你。”
      一会儿,感觉他绷紧的身体稍软了下来。忽觉一身是汗,分不清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痛感由明晰转成沉闷,眼神渐可以聚起焦来。
      她看见了,他又复清明起来的眼神中恨意和戾气一闪而过,隐没在虚弱中。
      他恨自己的狼狈,心疼拥抱自己的女孩的眼泪,也深恶痛绝着,这个黑暗像是无法驱赶的世界。他清楚车祸的真相,仇怨相报,欲望无尽,终成了占据他心头的阴影。
      慢而轻地放开他,用手帕拭去他额上的汗,轻声问:“好点儿了吗?”
      “我,没事了。”他的身体还是有轻轻的颤抖,背对着她,把头埋在枕中。

      “对不起。”两个声音,一个包含着极度辛酸和心疼,另一个沙哑喑沉,味含苦涩,说出同样三个字。
      小蓉是为那天的口不择言和今日的无法分担。但阿乐的“对不起”后本想接着的本身是“我们,分开吧“,像是疯了一样地脑海中瞬闪过这念头。
      但他马上意识到,不可以,更不可能。
      偶尔,恍惚还能想到当年那些干净似水的日子,还有光明的梦想,对未来、对世间,充满期望。曾经的辰光,化作泪水。

      “阿乐。”小蓉侧身坐在床沿,“我希望你有难过可以和我说。我不是一味只需要你保护的,我也知道世界的残酷。”她停了一下,似乎是鼓起勇气。“我爱我的妈妈,因为她是一个无论如何,陪着爸爸的坚强女人,包括,一同赴死。”
      他心中一震,终于平躺过来,看着她的眼睛。泪水倒流回眼眶,冰凉酸涩。
      她竟看到他哭了。“阿乐。还疼吗?”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流泪。是怎样的泪水呢?轻抚他眉间,渐抚上眼角,他闭上眼,有些艰难地轻轻摇头。
      固执地,示意,不痛。
      【四】
      他说,这是世界给每个人的原罪。
      太久太久,他没有讲过这么多话了。或者,那并不是他讲给她听,而是,讲给眼前无声的空气、讲给周遭莫测的人间、讲给他的内心。

      我常从很沉的梦魇中醒来,记不清到底梦见了什么,只觉得难过,一片沉重而混沌的感觉。
      比如这次车祸,我很早就在担心。如果是报复,还算是比较好的情况。如果,和□□扯上关系就糟糕了。
      小蓉,你曾经告诉我,在有些人心里,警匪,都是一样的。我挺生气,不服,也心寒。但是回头细想,也难怪,未尝不是对的。

      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答应跟着忠哥来香港?虽然会有想到你身边的想法,但更多的,也是,我的梦想。忠哥所说的永不放弃信念的真正的警察,那是我的梦想。我可以因为要守住我所以为的正义,即使要毁灭自身,也决不放弃。
      但是,但是我发现,不是这样的,不是我想象的样子。
      蜡烛的幸福是,燃烧虽然会毁灭自己,但是,它在其中完成了自己。但我们呢?我们不是蜡烛,带不来想要的光明。
      只是自己渐渐沉到黑暗里去。

      有时会后悔。在静下来的时候,突然就想起自己第一次开枪杀人,看见血流遍地。也会想起那些无能为力的,明知道它在那里,狰狞可恶,却无法处置以法。那些,越来越多。
      不仅是别人怀疑我们,我们自己也有。
      正义、公平、法律、道义、光明,是不是真的存在?我们质疑自己。
      而且,我,找不到答案,

      正义有时无法伸张,邪恶有时无法惩治。
      你看到的并不是真相,暗夜无边无尽。
      我们,或者是在用黑色来反抗黑色。

      小蓉看到他长长舒了口气,然后,唇角勾起一个笑。可,那是,没有笑意的笑。但,纵然是这样,也,毕竟是笑容啊。
      “阿乐。”她叫了他的名字,才猛然发现,自己根本不晓得该说什么。
      窗外,又是一个黑夜要来临了。人心中的日夜,却不会这样自然地轮替。
      突然想起一句诗,是的,他们,用黑色反抗黑色:“可是,我们的瞳仁也是黑色的,我们,用这样的眼睛,看到光明。”阿乐听她有些孩子气地这样说,加深了笑,带进了一点笑意。
      小蓉轻轻握住他的手,温暖的,犹有汗水的,实在的依靠。
      “阿乐,我也不知道我们的疑问什么时候才能有答案。但是,你感觉到了吗?我在你身边,你在我身边。这是没有疑问的。”她指指窗外,屋里没有亮灯,可以看到外面点点灯火浮在稍显寂寞的夜中:“我爱你,阿乐。”

      寒夜灯火孤凉,可毕竟,还是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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