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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此宋非彼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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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没有电脑,没有手机,连块手表都没有。虽然时间于我也没什么用处,不用七点起床、八点早会、八点半查房、十点半前开完医嘱,也不用按着“白-夜-下-行-120-休”的顺序倒班,但忽然置身没有时间准度的环境中,整日都是浑浑噩噩的。我只知道,日升日落过一日,日升日落又一日,如此,已轮转了五个日夜。
我成为秦伊,已有五日了。
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如今已混得眼熟。那,就是原本的秦伊,一个十三岁的少女,消瘦的脸颊,大大的眼睛,面色依然苍白,但已好过几日前的惨白。
在我醒来的次日早上,我朝半夏指了指妆台上的镜子,半夏会意取来,我接过镜子,好奇地缓缓靠近。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模样,两眼无光,满面病容,骨瘦如柴,全身的肉加起来怕是也没几两重。我撇了撇嘴,她也撇了撇嘴,我努了努嘴,她也努了努嘴。我轻抚着那张脸庞,告诉自己,镜子里那个憔悴病态的少女,就是我。
半夏走了进来,见我仍举着镜子,默默地递来药碗。
我放下镜子,愁眉不展地接过。
半夏拾起镜子,笑着指了指我,又指了指镜子,摇了摇手,再竖起拇指,意思是说我不必担心病容丑陋,依然是美少女一枚。
这,就是我们目前沟通的主要方式。
我回了半夏一个甜甜的笑,她这才满意地转过身去,将镜子放回妆台。
我望着那碗乌漆抹黑的汤药,尚未喝下却已苦到心底,实在下不去口。
半夏再次转过身来,见我愁苦地端着药碗,迟迟不饮,便走近榻边,做了个喝的动作。
我叹了一声,心下一横,仰起脖子,将药一饮而尽,却是苦得浑身直哆嗦。所谓良药苦口,这药得有多良啊!
这几日,我时常在想,若是这秦伊的身体死去,我是不是就能回去了?可若是回不去,再被丢到其他什么茹毛饮血的时空,那该如何是好?如今,我虽有好转,但仍下不得榻,还是先将养好身子,再作打算吧。
眼下,最大的难题是语言不通。那些晦涩的文言文,完全不比白话易懂,我总是要将自己的话译成古文说出,要将旁人的话译成白话理解,如此两次转译,自然就慢了许多。但即便是这样,也常常是鸡同鸭讲,互对弹琴。
我自己按捺着性子尚未抓狂,但在旁人眼中,却是迟钝异常,如同呆傻。义父义母与半夏虽未明说,但看我的眼神真如看着愚儿,充满了怜悯与惋惜。他们认为,这场大病于我智力有损,同我说话时便自觉放慢了语速,有时见我未跟上,便不厌其烦地复述几遍,再跟不上,就手脚上阵,边说边比划。尽管这招确实立竿见影,但却让人甚是无语。
我一接受过现代高等教育的大好青年,怎就沦落至此
想来,真是欲哭无泪。
义母与半夏常常背过身去偷偷抹泪,义父也时常眉头紧锁。我虽满心感激,有意安慰,却又很是无奈。以我如今的古文水平 ,酝酿一些简短的词句倒还好,若要长篇累句地表述,实在是力不从心。
这就好比,一个连英文字母都认不全的人,你非让她用英文去作诗,你说你怎么好意思这么无理取闹
想着想着,倦意沉沉,这病躯不中用得很,完全承载不了我活跃的精神思想。若要安然地回到现代,怎么都得先将这身子摆弄好喽。
半夏见我眼皮打架,便双手合起,放在脸侧,做了个睡觉的动作。
我点了点头,被她服侍着躺下,很快,入眠而睡。
自梦中哭醒时,已过了小半日。
半夏惊了一跳,一边担忧地望着我,一边拭着我脸颊上的汗水与泪水。
我硬挤出笑来,摇了摇头,对她说道:“勿告义父义母。”
她点了点头,眼中满是心疼。
方才,我又梦见了那场车祸,梦见头顶是白色的灯光,身侧是口罩白衣的医疗同行,老爸老妈正伏在我身侧痛哭。我想要开口安慰,却是不能言语,不能动弹,只能听着他们的哭喊,看着他们鬓边的白发,心痛,宛如刀割。
不知那边的我究竟怎样了若有一息尚存,或许还有回去的可能。想着想着,不禁长叹一声。
我如今身在秦太医府,可这秦太医供职哪朝哪代,还不十分确定。我曾问过义父义母,得知此时是宋元嘉十九年。我历史学得囫囵,分辨不出究竟是北宋还是南宋,只记着一些支离破碎的事件线,譬如北宋亡于靖康之耻,那时金兵入侵,掳走了徽钦二帝,而后宋室南迁,赵构重建了南宋王朝。
那么,我所处的究竟是哪一段时期呢?我知道名字的两宋皇帝,也就赵匡胤与赵构,所幸,还记得一些名臣良将,便一一拉来作对应。谁知,无论是两帝,还是岳飞、韩世忠、狄青、寇准,义父义母竟全然不识,震惊之下,义父伸手就要为我号脉。我遂闭了嘴,从此不敢再“胡言乱语”。
我很是纳闷,明明说是宋朝,却连开国皇帝的大名儿都不知,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难道,这里不是现实的世界,而是一个虚构的世界?像是小说、漫画、魔术之类的?
正百思不得其解,却听半夏“啊”了一声,回过神来,发觉水杯歪在手里,湿了一片衣衫。
半夏忙取出绢帕,为我擦拭干净。
我问她今建都何地
半夏手中一顿,奇怪地望着我,说是建康。
建康南京嗯,至少地点是真实的。可想想又觉着不对,两宋的国都都不在建康啊!有诗为凭: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沉思片刻,决定改变策略,从前朝开始往后推。
我问半夏,南唐后主李煜的诗 “一江春水向东流”此时可火。
半夏眨了眨眼,茫然地问:“李煜是谁,那一江春水又在何处”
我瞬间语塞,连李煜都不知道,半夏你也太过文盲了些。我耐着性子告诉她,李煜是前朝南唐的末代皇帝,被宋灭了国。
半夏吃惊地睁大了眼,反问我:“前朝不是晋么?”
我顿时如遭雷击,乱了乱了,真个是乱了套!
我又问半夏皇姓可是赵,她摇头说是刘。
嗯!不是赵宋,而是刘宋
又问她敌国是谁,她说是魏拓跋氏。
拓跋北魏!
我心中一盘算,如今这格局,北有魏,南有宋,竟是南北朝时期!
以前,我只知道有这么个时期,却不大熟悉,一时才未转过弯儿来。可见,没文化,真可怕!这下,总算是弄明白了时间,我却没有一丝开心,心里反而凉了个透底儿。这后面还有隋、唐、五代十国、宋、元、明、清、民国、抗战、新中国成立,我这究竟是穿了多少年啊,隔这么远,还回得去么
我呆呆地坐着,甚是沮丧,恨不能当即坐化喽。
半夏见我又胡言乱语,以为又是犯了病,转身便要去寻义父来把脉。
我一把抓住她,示意她我无碍。就消停地吧,别再毁我形象了。
半夏虽被止住了打小报告,却是欲言又止,忐忑地望着我。
我忽然意识到,在这陌生的情形下,仅凭自己摸索可不行,必得寻个导航领路的。可找谁呢?无意间,目光落在半夏身上,这个与我朝夕相处的婢女,性格温婉,文化程度低,没什么心眼子,最是好唬弄,可不就是最佳人选吗?
半夏被我盯得有些羞窘,问我怎么了。
我将她拉坐下来,用半白半文言的话,告诉她我并非失智,而是失忆,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半夏眨了眨眼,也不知她听懂了没。
我环视了一眼屋里,指了指案上的水杯。
半夏会意,起身取来。
我指了指水杯,又指了指她的脑袋,示意这杯子就如同人的脑袋,里面的水就如记忆,然后“呼啦”一声,将水倒在了地上,指了指空杯,又指了指我的脑袋。
半夏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嗯着。
我见有戏,忙趁热打铁,指了指地上的水,做了个倒水入杯的动作,再指了指我的脑袋。
半夏再一次点了点头,明白我是要寻回记忆的意思,甚是同情地望着我。
我拉着她的手,眼里含泪地打出温情牌,恳请她相助。
她立刻点头如捣蒜,那悲壮的神情,颇有壮士断腕、她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决心!
可刚过两秒,她又怂了下来,为难地表示不知如何助我。
我想了想,一咬牙,拍着胸脯说道:“待我,宛如新生。”
半夏怔怔地望着我,许是从未听说竟有人失忆失得这般彻底。
我扯出一个笑脸,肯定地点了点头,是的,宛如新生,在这个陌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