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五章(捉虫) ...
-
幽暗的隔间,昏黄的烛火,冉冉檀香自桌案上的熏笼散出,杨大夫点燃了一炷香,插在礼品果盘后的铜香炉里,白烟缭绕中,可依稀辨出牌位上“杨妇林氏”几字。
“云烟,我又来看你了。”
杨大夫曾是十里八乡唯一一个秀才,其妻林氏是没落的官家小姐,两人相识于庙会,因灯谜结缘。两人感情甚笃、伉俪情深,杨大夫为照料体弱的发妻弃了科试,甚至弃文从医,原以为如此便能长相厮守,没成想林氏终究是在生杨乃泽的时候去了。
所幸杨乃泽自幼聪慧过人,三岁习字,五岁成诗,现下七岁,跟着他学写文章,倒也学得有模有样,足可告慰林氏的在天之灵。只那名为洛川的少年来了之后,看着杨乃泽像个正常小孩一样或哭或闹,杨大夫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云烟,若是我做错了,你可得托梦给我,旁人都说我这人驴性,也只有你能拉住这犟驴了。” 他叹了口气,向外走去。
甫一出门,见杨乃泽恭敬俯首立在门侧,两人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杨大夫忽地就想起杨乃泽尚在襁褓中时,小小软软的一团,也不哭闹,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怀里,似乎比现下亲近多了。
于是他上前几步,抬手摸了摸杨乃泽的小脑袋,“夜深了,回去把饭吃完吧,我去趟医馆,不用等我。”走了几步又道,“若是一人无趣,便去寻洛公子。”
杨乃泽大惑,在他心里,父亲约莫是瞧不上洛川的某些做派的,不然适才也不会在饭桌上骤然离席,闹得众人皆有些尴尬。他若有所思地目送杨大夫离去,才慢悠悠地返回内院。只见洛川端着个碗,坐在院中石阶上抬头望天,配上这四方的院子,像只坐井观天的青蛙。
“念林,你笑什么?”
杨乃泽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洛川,洛川听了,跟着笑起来,反讽他是只小青蛙。杨乃泽呵呵傻笑起来,他知道,同样的话他是不会对杨大夫说的,就像杨大夫不会像洛川一样拍他的屁股,这样想着,洛川还真就伸出了手,对着他肉嘟嘟的屁股打了两下。
“阿川哥哥!”他羞恼地叫起来,像只被踩着尾巴的炸毛猫。
“手误。手误。”洛川尴尬地收回手,盘腿坐回青石板上,半仰着脖子将自己的小半碗饭刨到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了句,“你快进去吃饭吧。”
杨乃泽走进屋内,夹起一根油滑水嫩的青菜,就着米饭细细吃着。听见门外洛川的木箸把瓷碗敲得叮当响,杨乃泽忍不住想,洛川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父亲说得模糊,只道他应当是个世家公子,他想,这人或许就来自那个人们议论着的、被流民打劫了的苏府别院,但见他平日行事作风、饮食习惯又与乡野粗人别无二致,又有些猜不透了。
“阿川哥哥,”杨乃泽走到洛川身边蹲下,小小年纪的他虽然聪慧异常,但为人处世上还是孩童心性,想到什么也就直接说出了口,“你是从苏府别院来的哥哥吗?”
洛川正在刨饭的手一顿,笑着反问道:“你觉得哥哥像吗?”
杨乃泽掰着手指头说:“走路的时候像,吃饭的时候不像,读书的时候像,说话的时候不像,教训我的时候像,和我玩的时候不像……”
“小家伙精得跟小猴儿一样。”洛川放下碗筷,状似无意问起,“你说说,我吃饭的时候怎么不像了?”
“所谓餐食四礼,食者不言,碗不离桌……”杨乃泽边说边瞧洛川脸色,“最重要的是,不能将筷子插在饭里,插箸饭是给去世的人吃的,你还端给父亲……”
洛川听得心惊肉跳,单拿这件事来说,他的行为虽不算文雅,但在这世上也不算特立独行,而杨大夫也不是多话的人,他倒不至于过分担心。他担忧的是,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还是太少,若不注重细节,难免做出惹人生疑的举动,若是被归入中邪那一类,那位素未蒙面的公明三小姐就是前车之鉴。
【任务03:隐藏身份。任务奖励:积分50】
洛川调出任务界面,他原以为这个任务是躲避追杀的后续,现在看来倒更像是适应这个世界的开端。妈的,洛川在心里啐了一声,就不能把任务说清楚,设定太坑爹了。
这时,小药童田七急冲冲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医馆里来了,来了三个人,逮着先生不依不饶的,说是……说是要找洛公子。”
“来的是什么人?”
田七一怔,似乎没想到洛川会有此一问,回想片刻后才说:“一对中年男女,还有一个老汉。”
“阿川哥哥……”
洛川拍了拍杨乃泽的手背以示安抚,“我去一趟医馆,你在屋里待着,不许出来,否则以后不陪你玩了。”
杨乃泽点头,“阿川哥哥,小心。”
洛川摸了摸他的小脑袋,随着田七去了。他倒不是很担心,追杀他的人再不济,也不至于派出这样的阵容,这是其一。其二,既然来人都知晓他的姓名和住处,若真有情况,想来躲也是躲不过去的。其三,在这时候打草惊蛇是为不智,他倒不觉得一群搞暗杀的能嚣张至此。
医馆内,气氛凝滞,只有女人尖刻粗鄙的叫骂声不断响起,另一个劝说的声音略细,似是习惯了低声说话,有些中气不足,但依稀能辨出是个男人。洛川推门而入前,这个男人正说到:“……都是乡里乡亲的……”
“都是乡里乡亲的,何至于大晚上找上门来。”洛川大步流星地走进屋,先向杨大夫行了个平礼,继而转过身问道,“川在此,不知几位所为何事?”
先前隐忍的杨大夫忽地态度强硬起来,皱眉道:“今夜太晚,叙事多有不便,不妨改日再约,诸位,请。”说着,便起身欲行。
深夜搅扰本就是极为失礼的事情,更何况是未经允许登堂入室,若洛川不曾在门外听到那些污言秽语,怕也只以为杨大夫是在给了对方台阶下,怎么也不会想到杨大夫其实是在保全他。
“哟,怎么?当着洛家小哥的面儿不好说啊?”那肥硕女人出言讥讽,“杨大夫,你都当了两刻钟的缩头乌龟了,怎么正主来了,还偏生硬气起来了?”
话说得这般直白,洛川自然不能装聋作哑,正色道:“既然我来了,也不好再占杨大夫的地方,不如换个地方。”说罢,做了个手势,“诸位请吧。”
“请什么请,瞎讲究什么,这黑灯瞎火的,叫我们往哪里去……”
女人尖酸话不减,尖嘴猴腮的男子连忙打圆场,“不用换了,懒得麻烦,就几句话,咱说完就走。”
这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引得洛川好奇不已,倒不知自己有什么值得这两位惦记的。他道:“那两位就说吧。”
“我问你,你这条命是谁救的?”
洛川望向杨大夫,女人冷哼了一声,杨大夫道:“你的伤虽然是我治的,但最初发现你的却是这位张老伯。”
洛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瞧见站在两夫妻身后的一位枯瘦老者,他神色郁郁,似乎不愿多言,只朝杨大夫拱了拱手。
女人得意道:“现在知道谁才是你的救命恩人了吧。”
旁边的小药童田七恼怒道:“你这人说话忒没道理,人明明就是在我家先生手里救活的,怎么你们还成救命恩人了?”
“啊呸,要不是我家老爷子,姓洛的小子能活?”那女人朝小药童狠狠啐了一口,一扭头,腰身的横肉跟着抖了抖。
杨大夫上前将药童护在身后,“有话好生说便是,何必为难小儿。”
“呸呸,你这人端得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还不是尽干沽名钓鱼之事……听说还是什么秀才呢!怎么早没见你提我家老爷子……”
“钓誉。”
男人小声提醒。女人横了他一眼,旁侧的老汉则满脸羞愧,止不住地叹气。
洛川终于听出了味儿,知道这是挟恩要私来了。
“到底什么事儿,两位直说吧,夜路难走。”
“还是我来说吧。”男人笑眯眯地朝众人一拱手,瞧着倒是和气,“禹州战事吃紧,眼看就守不住了,听说官府正要征兵,每户都得出个男丁。唉,只可怜我这上有老父下有小儿,这要是去了,留下我媳妇儿一人,估摸着这个家也就散了。”
男人语气沉痛,神情苦闷,擦了擦眼泪,见洛川不为所动,又道:“洛小哥,你可能不知道,像你这种没户籍的不单要被抓壮丁,还得不到半个铜板,所以我想……”
“所以你想,让我占你家的名额,既解了你家的燃眉之急,又为我自己挣得利益,顺带还报了恩,一举三得,是也不是?”
“是是是,”男人立刻换了副面孔,满脸堆笑,全然没有被洛川戳破心思的尴尬,“洛小哥真是个明白人。”
“杨大夫怎么看?”洛川是外来人,很多事情都不知晓。
杨大夫沉吟片刻,似要开口,又叹息着摇了摇头,轻声道:“倒是实情。”
是实情,却不是最好的解决的办法,洛川听出了他的未尽之言,思虑片刻后正色道:“我可以补你家的人头。”说完,又不慌不忙地补了一句,“但我要听张老伯亲口说,毕竟,救我的是他,和你们两位可没什么关系。”
张老伯面露难色,一时间男子好言劝着,女子泼辣讽刺,配合得无比契合,直教人招架不住,想来这样的事儿,他们平日里也干得轻车熟路了。
终于,张老伯上前两步,走到洛川面前,面色极为沉重,忽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洛川一惊,连忙伸手去扶。张老伯抓着他的手,脸上老泪纵横,哀道:“洛小哥,是老汉对不住你啊!”
“您这是做什么?”洛川拉起张老伯,“您不必如此,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张老伯依旧哭骂着自己的不是,烛光下,遍布着沟壑般皱纹的脸就像个快腐朽的橘皮,佝偻着的身躯显露出最谦卑的姿态,粗糙的手磨着洛川的手,微疼,又让人心酸。
洛川叹了口气,他原是瞧出这夫妻俩一个蛮横泼辣,一个阴险奸猾,此番答应下来,日后怕是少不了牵扯,所以他得表明自己的态度,最好能找个明白事理的人在中间调和,比如那位张老伯,但他没想到老伯竟然有此一举,心中感慨万千,说来这事儿他也算是存了私心,先应下来,日后且走且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