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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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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权带兵入彭城后的几日正赶上难得的阴凉天,昨夜下了整宿的雨,四条腿的青蛙成群结队的在田间地头乱窜,一路蹦跶一路聒噪,大营里无人安眠,加之军中伤兵满营,赵权免了点卯,命伙头军煮好白粥咸菜挨营送了去,又命从四处乡镇里抓来军用的大夫挨个伤兵营照顾伤患,切莫怠慢,以致伤情反复。
洛川喝了粥,坐回床上,人有些没精打采,便从枕头底下摸出个旱烟袋——这是他入城后拿月钱跟城里老农换的,铜锅竹杆,不值什么钱,他给了一钱银子,那老农没零碎找,又不好意思占伤兵的便宜,便抵给洛川满满三布袋自家产的烟叶子。
洛川填了烟叶,拿火折子点燃,吧嗒吧嗒地吐起烟圈,不多时,便被笼在一片云雾中,恍恍惚惚,教人瞧不清他的神情。
李苟瞅了眼他腰腹处的伤,担忧道:“洛大哥,大夫说了要忌烟酒。”
“没事。”洛川披了件外衫,解释道,“我向来是烟酒不离手的。”
显然,李苟是不信的,尤其这人头回抽时还被呛得眼泪扑簌簌地落,再往前想想,那日醉得莫名的也是眼前这人,但他拗不过洛川,只当洛川还在为冯德的事难过,不知如何开解,抬手拍了拍洛川的肩膀。
洛川无从解释,他其实并不喜欢这旱烟的味道,太软,像女人抽着玩儿的,不够呛,还带着股草木腥气,他不过是抽个意境,缓和缓和他心中那点子烦闷惆怅,顺便驱驱这屋子里的潮湿气。
“哟呵,”生龙活虎的赵栓大步迈进营里来,被屋子里的烟气呛得连打了几个喷嚏,手抵在口鼻间,狼狈道,“怎么这么早又抽上了?”
李苟无奈地摊开双手,以示无能为力。
赵栓自打入了彭城后就惯往洛川营中来,他那营里除卓晋云同他的一个小跟班外,其余都死在河滩上了,赵二没个说话吵嘴的人,夜里刮起大风来,冷清寂寞得紧,见洛川营中空了个床位,索性赖下不走,整天乐不可支。
这时,换完药的唐远山走了进来,那日他骑马走后,过了半日,满身是血的被马驮了回来,手里紧紧拽着赫鲁副将的头颅,直至瞧见赵权托付了,方才沉沉睡去,也就落得如今被缠得跟个木乃伊似的,就剩脑袋上俩窟窿眼露在外面的模样。
他走得比往日慢些,怀里还抱着个小胖墩儿,小胖墩儿似乎心有不满,想挣扎又有些顾忌,“我自己能走,你这人怎么偏要抱我,若是伤口裂开了怎么办?”
唐远山满眼慈爱的看着那小孩儿,柔声道:“就放,就放。”
这一幕铁汉柔情看得众人目瞪口呆,赵栓调侃道:“我说远山兄弟,咱才入城几天,你就弄出个这么大的孩子?”说完,他自己也觉得不靠谱,哈哈大笑起来。
“我还没孩子。”唐远山边说边将小胖墩儿放下,小胖墩儿脚一沾地,四下张望片刻,像个小炮弹似的兴冲冲地朝洛川跑去,唬得洛川连忙起身闪避,扯到腰腹间方结痂的伤口,疼得直抽气。
待小炮弹跑近了,洛川才看清他的模样,惊喜道:“念林,你怎么来了?同你父亲来的?你父亲也被抓来做白工了?他人呢?”
“父亲在外面替人看伤呢。”杨乃泽眼睛亮亮的,站在洛川腿边,像只讨喜的小萌物,“我同父亲来了几日,方才听这位伯伯提起你,就随他过来看你了。”
“让哥哥好生瞧瞧。”洛川复又兴致勃勃地盘腿坐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瓜,将他抱在怀里亲了又亲,亲得小孩儿脸蛋红扑扑的,“我们念林又长高了,嗯,还胖了。”说着,在他软软的小肚子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
杨乃泽笑嘻嘻地趴在他怀里,探出一根圆润软糯的手指,轻轻戳了戳洛川腰腹间的伤口,“阿川哥哥,你怎么又把自己弄伤了?”
洛川反手磕了烟锅,将旱烟袋丢回床头,抬手挥散这处缭绕的烟雾,继而故作惆怅,半真半假地说:“因为哥哥笨啊,早年没好好读书,如今被人唬了,吃了大亏。”
“那我日后教哥哥读书。”杨乃泽巴巴地望着洛川,“哥哥同我们回家吗?”
“国之不国,家何犹在?”
洛川心知杨乃泽是极聪明的,便将问题反抛回去,见他小大人儿似的皱眉思虑,心里乐得不行,恨不能在他珠圆玉润的小脸上亲上两口。
“故国耳忘家,公耳忘私?”杨乃泽不高兴的噘着嘴,“然天下格局,岂为一人所改。”
洛川没想到杨乃泽能说出这般老成持重、又带着些悲观色彩的话语,想到杨大夫所思所盼之事,他敏锐觉察到杨乃泽以稚子之龄所背负的压力,笑着开解道:“当世之事,未为人力所及者千万,尽吾力而有不逮者,其心无悔矣。”
杨乃泽听后仍是不开心,扑到洛川怀里小声嗫嚅道:“可是我不想阿川哥哥受伤,也不想阿川哥哥死,除了阿川哥哥,就没人陪我玩了。”
“念林!”杨大夫掀起营帘就看见杨乃泽蜷在洛川怀里,又听闻洛川伤势骇人,情急中出言呵斥道,“怎么如此不知轻重!”
杨乃泽吓了一跳,赶忙从洛川身上爬下来,恭恭敬敬地向杨大夫行了个礼,“父亲,是念林错了。”又端端正正的朝洛川行了个晚辈礼,“念林有错,请阿川哥哥原谅。”
他声音中带着委屈,眼泪在眼眶里不住地打转,洛川见了心疼得不行,忙起身下床,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杨大夫,方才是我瞧见念林,欢喜过头,一时思虑不周,同念林没有干系。”
“是啊是啊,”赵二说话更加直接,“小孩子懂啥,都是洛川逮着人不撒手,小孩儿劲小,哪儿拗得过他啊。”
唐远山亦不动声色地转移着话题,“杨大夫,我方才瞧着念林年岁不大,懂得诗书道理倒是多,不知你是如何教导的,可能提点我一二?”
杨大夫叹了口气,他哪能不知洛川等人在替杨乃泽开解,莫说旁人,便是他自己见了念林的眼泪也觉着难受,只他生性内敛,未能将这般感受宣之于口,索性顺坡下驴,同唐远山叙起了养儿经。
不多时,营外忽地响起集结号声,唐远山眸光一凛,让杨大夫拘着杨乃泽,切莫在营地上乱跑,杨大夫自是无有不应,他在此处相熟的也不过一个洛川,而洛川素来知晓唐远山是个粗中有细、沉稳持重的人,也附和让他们留下。
待出营后,洛川问起事由,唐远山才沉声抛出四个字,“惩治逃兵。”
洛川恍然,军中刑罚有二,一曰斩,一曰杖,一死一生,临阵脱逃是大罪,按军例当斩首示众,但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赵权以为罪不及死,却也少不得要敲山震虎、杀鸡儆猴,便从逃兵中择了十人杖责一百,其余人各杖五十。
被各营推出来受刑的逃兵都被捆得严严实实,如同一个封包极好的大粽子,洛川瞧了几眼,觉得有几分古怪,细看之下,发现这些人不是少了左耳就是少了右耳,奇道:“他们耳朵呢?”
“你以为逃兵是怎么抓住的?”唐远山解释说,“不在战场上做个记号,下来如何认得出?”
片刻后,行刑开始了,马校尉亲自主持。
营地上哀声不绝,哭嚎连天,受了五十杖的看着凶险,但尚有力气叫骂求饶,着两个人架回去养十来天,估摸着也无甚大事,而那些个受了百杖的,初时喊得呼天抢地,打到后面几乎断了声息,趴在长凳上出气多进气少,面上苍白如鬼,身后血肉模糊,有几个刚被架下来,就说是断了气了,引得众人唏嘘不已。
洛川几次想先走,都被眼尖的阿南留了下来,待结束了观刑,洛川胸中憋闷,提了壶酒踏上山去。
彭城靠山,山高且深,极为险峻,山中绿树葱茏,怪石嶙嶙,小道如羊肠,不过两人宽,洛川伤势未愈,并未久行,走进坟场,在一座新坟前静静站了片刻。
此处是冯德的坟茔,极为简陋,只立了根木板做碑,连字都是洛川题的,坟里安放的是冯德的衣物,至于他的尸首,同那三十个弟兄一起葬在河滩的大坑里了。
洛川掀了酒封,自己先喝了一口,再将大半倒在坟前,他说,这酒是吴大给的,他才知晓他的十八次助攻里竟有一次是给了吴大,细想来吴家三兄弟也是有趣,两个年长的,一个好酒,一个好色,偏留下一个年幼的来和稀泥。
他说,那日吴家三兄弟醉酒其实是在做戏,同他们一起去取粮的伙头军其实是赵权的亲兵,出城前偷摸跑了两个,挟持了赫鲁的军师,让他发出假情报引赫鲁上钩。赵权生擒了赫鲁后,又仿效赫鲁入彭城那招,解决了残余敌寇。
他说,如今诱饵中活着的,不过他、李苟、唐远山三人,吴家兄弟三人,卓晋云方两人,赵权亲兵一人罢了。
洛川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待饮罢最后一口酒,发觉没什么可说的了,留下个空酒盅,慢悠悠地走回营里。
此时营内就孙季文一人,光着屁股,死狗似的趴在床上,哎哟哎哟的叫唤个不停,想来他平日过于嘴贱,此时也没留个人照料他。
洛川上前瞧了瞧,见屁股已经上过药,红白驳杂的糊成一团,他叫得又欢,估计也没什么大事,抓住他的两只耳朵调侃道:“恭喜啊,耳朵挺好。”
孙季文白了他一眼,底气不足地辩驳道:“我又没逃。”
“知道。”洛川暗笑,“腿软没跑动嘛,大家都明白。”
孙季文恼羞成怒,想到营中传得那些奚落之言,怄得几欲吐血,自觉失了气节,如今的姿势又有些有伤风化,将脑袋深深埋进被子里。
“喝不喝粥?”洛川问。
“不喝!”
“为什么不喝?”
“不乐意喝。”
“耍小脾气?”洛川顾自给他盛了一碗,慨叹道,“吃吧,有些人想吃还吃不上了。”
孙季文心知他说的是冯德,他平日里也没觉着两人有何交集,不知洛川这几日为何总是耿耿于怀,战场上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便问:“你当时为何要回护他?”
洛川笑了笑,不愿多提,“因缘际会而已。”
孙季文听出他语气中的敷衍,遂默然,不再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