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至荼蘼》苏十二

7、七 夜宴

　　当天际收去了最后一道光芒，花府掌灯的时候，慕容乙被顾迷领着进入了花府的中庭——毓水厅。
　　毓水厅里不似想象中的昏暗，反而灯火通明，左右两边梁上蓝色底座的琉璃宫灯一字排开，明黄色的穗子映着烛火轻轻晃动，宫灯尽头是一面一人多高的屏风，屏风上的画她认得，是范宽的溪山行旅图。
　　绕过屏风，是一张铺着锦缎大圆桌，围桌已坐了三人，最左边的正是日间已见过的花家大公子花迭放，中间的是一个中年人，锦袍华服，须垂至胸，两鬓微花，精神奕奕，双目有神，彼时正与花迭放说着什么，见顾迷带慕容乙进来脸上立刻换了笑容，与右手边的紫衫妇人一起站起，招呼慕容乙入座。
　　慕容乙料想此人必是花府主人，江南大侠花如令，却把不准他身边那温眉善目，虽上了年纪却仍看得出姣好姿容的夫人是顾迷口中的二夫人还是三夫人。正不知该如何开口之时，忽听到屏风后一男子笑道：“五童，看来我们来晚了呀！”
　　三分慵懒，三分笑意，可不是二公子花闲庭？回答他的却是方才跑得没影了的花随湛的笑声：“二哥五哥，你们还不晚，我和娘也刚到呢！”
　　话未落，花随湛已扶着三夫人陆海棠进来。慕容乙心道：这么说来，席上的应该是二夫人尹拂袖了。
　　陆海棠的年纪较尹拂袖略小，二人均是一般的美貌，但细比较起来，陆海棠的眉眼间透着一股子豪气，而尹拂袖则柔和许多。
　　随着花闲庭进来的正是花盛亭，他换了一身衣服，脸上的神情与初见时无异，却多了几分让人心疼的虚弱，一袭青衫与身边花闲庭的蓝衫相映，慕容乙倒突然觉得有些自惭形秽，分明是两个男子，却一个恍若明珠，一个温如暖玉，映得人两靥生熠，恍惚心神。
　　也难怪了，花满楼的哥哥们，又怎么会差呢？
　　花盛亭对上她移不开的目光，眼底闪过一丝羞涩，向她点点头，却又随即将目光移向了别处。
　　花闲庭推着他在慕容乙身边坐下，方落座道：“爹可不能怪我来晚了，五童他五天没合眼，我想让他多睡会嘛。”
　　“我何时怪你了？”花如令笑道，对于这个儿子的嘴巴，他一向都只有摇头的份了。
　　“若身体还有什么不适，要及时告诉我们。”花盛亭轻声道，眼睛却不向看她。
　　慕容乙怔了一怔，随即绽开浅浅的笑，轻轻点头。
　　花迭放道：“怎么三童和林琊还没到，盈雪？”
　　屏风后立刻转入一绿衣女子，低着头，看起来与顾迷年纪相仿，躬身道：“三少爷方才往别院去了，别院的灯刚灭，盈雪料想二人不时便能到了。”
　　花如令点头道：“那便不等他们了，盈雪吩咐厨房上菜吧。”那被称作盈雪的女子应诺便转身离开了。
　　不卑不亢的对答，镇静如水的气质，这个女子又是……
　　顾迷似看出了她的心思，轻声道：“这是花府的管家叶盈雪。”
　　管家？！慕容乙差点失声叫出，不可置信地看着顾迷，如此年经的女管家？
　　顾迷望着她的样子笑道：“盈雪从小在花府长大，办事沉静果断，花府之事事无巨细都是由她经手的。”
　　正说着，屏风后转入一个白色的身影，正是三童花绵城。他略带歉意，温声道：“三童与林琊迟来，抱歉了。”语罢又转身向屏风：“林琊？”
　　此时，屏风一侧方缓步走入一女子。冰蓝色的长裙，款款落步，面若白玉，肤如凝脂，淡扫蛾眉，眸若星灿，墨色长发挽起，只斜插着一枝新折的梨花，三朵梨花错落有致地装饰在发际，越发衬得她如神仙妃子一般。如此绝色，慕容乙纵然同是女子，也不觉看得痴了一痴。
　　花绵城与林琊入座，林琊与慕容乙只隔着花盛亭。此时，她方看清，林琊头上的哪是什么新折的梨花，分明是白玉雕琢而成的簪子！不知是哪个巧匠妙手而成，如此栩栩，花瓣迭迭重重，花蕊丝丝分明，与她的气质恍若一体，宛若天成！
　　似是感觉到她的目光，林琊进门后一直低着的头，忽然抬起，若有所思地望向她。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慕容乙忙歉意地笑笑，谁料林琊却又面无表情地低下了头。慕容乙有些愕然，但她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到了刚进来的那个人——花府管家叶盈雪的身上。
　　顾迷的话，让她忍不住多看了叶盈雪几眼，但，仔细看清她的容貌后，她有些失望，失望之余却又萌生了几分奇怪。
　　因为叶盈雪长着一张极普通的脸。是那种在镜头上一出现就知道是就群众演员的脸。但她身上偏偏有着让人永远无法忽视的气质，这，实在有些矛盾……
　　“叶总管！”屏风一侧，一个小丫鬟面色焦急地轻唤。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她，叶盈雪却只是抬了抬眼，从容不迫地让其余侍婢将菜肴上桌，又向众人略一欠身，才领着那小丫鬟向外走去。
　　只一巡酒的功夫，叶盈雪再度进来，这次她却直接绕到花如令的身后，用低却恰好能让围桌的人都听得仔细的语调禀报：“长风镖局的那趟镖在洞庭被劫了。”
　　花如令的眼底闪过一抹凌厉，面色严峻下来。低头略思索，他抬手道：“慕容姑娘，实在抱歉，老夫要失陪了。”慕容乙忙摇头道：“不妨，花大侠您的事紧要！”
　　花迭放道：“爹，孩儿与您同去！”花如令点头：“放儿和庭儿与我一同去吧。”
　　叶盈雪忽道：“副镖头易小刀重伤昏迷，请三少爷也同去。”此言一出，让慕容乙又是一怔，短短的一句话，分明是命令的口气，一时仿佛错位了主仆。令她更为惊愕的是没有人对她的口气表示不满，包括那个冰冷如霜的三公子花绵城。
　　花如令道：“也好，盛儿就留下吧。”
　　席上突然去了四人，空出来的位置让慕容乙一时还不能接受突如其来的变故，席上的气氛也变得紧张起来。
　　花随湛瞅了瞅众人，突然拊掌笑道：“五哥，你看这席上怎么就剩我们两个男的了？”语气间竟然满是同情，一时惹得众人都笑起来，紧张的气氛也登时去了一大半。
　　尹拂袖笑道：“也罢，让他们去解决吧，我们且最好自己的事吧！”
　　陆海棠道：“五童不好酒，他们一走，最这席上也少了那杯来盏往的劳什子的事儿，我们且把酒都撤了吧！”
　　众人均点头称是，唯有花随湛嚷着要喝，被陆海棠抬手赏了个爆栗子。慕容乙笑着冲他眨眨眼，脑海里却闪过一句话“三童，五童尤其能喝”。是书中的原话罢？那三夫人为何却道他不好酒呢？
　　她忍不住转头瞥向花盛亭的侧脸，到底她来到的，是否真的是古龙笔下的世界呢？
　　“慕容姑娘？”
　　顾迷忙扯了扯失神的慕容乙，拉回她神游的思绪。
　　慕容乙回过神，正对上尹拂袖询问的眼神，茫然间不知所措，又是花盛亭帮她解围：“娘刚才问你，是哪里的人，家里都还有些什么人？”
　　慕容乙误以为尹拂袖是要遣送她回家，顿时慌了手脚，放下手中的筷子，低下头定了定心，她已有了主意。再抬首，眼底已是泪光闪闪：“夫人，明日小乙便会主动离开花府，但请夫人不要送我回家！”
　　陆海棠知她误会了尹拂袖的意思，忙笑道：“哎呀，其实——”她猛地停住了话，因为尹拂袖轻轻地按了按她置于膝上的手。
　　“为什么呢？”尹拂袖望向慕容乙，依然是温婉的面容，目光却透着洞察一切的锐利，像是能击穿一切谎言。
　　慕容乙在这样的目光的注视下不敢犹豫，只带硬着头皮编下去：“小乙父母早亡，叔叔婶婶一直视我为累赘，曾几次要把我买于人为妾，小乙不从，投缳，跳河，绝食，用尽了方法，幸而命大，均被人救起，也闹得没有人敢再来逼婚亲。那日我在溪边洗衣，突然跳出两个大汉将我劫走，与七八个女孩子带到船上一同关在舱底，也不知行了多少个日月，只知道每到一处便有一个女孩子被带走，幸得小乙假以辞色，才侥幸一次次躲过卖入勾栏的命运。后到蜀中他们弃船上岸时船上已只剩了我一人。小乙心知逃不过此劫，便预备趁一贼人外出之际，骗另一人喝得烂醉，以伺机逃出，谁料贼人酒后却道出，竟是叔叔与婶婶合计将小乙卖与贼人！夫人，小乙宁愿流落街头行乞为生，也不要再回到那样的家里去了！”
　　陆海棠听到此处已是大怒不已，拍案喝道：“世间竟有如此禽兽，连亲侄女也不肯放过！”
　　尹拂袖忙劝道：“妹妹有孕在身，不可动气！”花随湛也乖巧地安抚着母亲：“娘，你别生气，让五哥去把那帮坏人教训一顿，给小乙姐姐出气！”
　　“娘。”花盛亭突然开口道：“让小乙先在花府住一阵子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好吗？”尹拂袖还未开口，顾迷也帮衬道：“二娘，小乙身世如此惹怜，您就让她留下吧！”
　　尹拂袖叹了口气，点点头，却又嗔怪地看看顾迷与花盛亭一眼道：“你们说的，倒好似我与那些恶人一般了！”说着自己却先笑了起来。
　　花盛亭转过头，对着慕容乙微微一笑：“别担心了。”
　　慕容乙忽然觉得一阵清风拂面，所有的烦恼和不安皆抛诸脑后，诺大一个房子便也只剩花盛亭这一个笑容，让她心安。

　　宴罢，尹拂袖命人撤去碗碟，招呼众人移步至外堂，分别在红木雕花太师椅上坐下，命婢女奉上茶并糕点果脯，让众人随意闲话。
　　轻抿一口茶，尹拂袖望了一眼正与顾迷说话的慕容乙，略思索后笑问：“小乙有读过书罢？”
　　慕容乙一愣，忙道：“二夫人说笑了，小乙哪里有机会读书呢？倒是幼时在村里的私塾外偷听过几次，识得几个字罢了，这写是不大会的。”这若说饭席上的一番话是弥天大谎，这回倒是真假参半了，用毛笔写字，她确实是不会的。
　　“哦？”尹拂袖正想说什么，却听见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箫声，呜呜咽咽，不绝于耳。花盛亭登时脸色大变，飞身冲了出去。
　　房内之人刚听花盛亭道过归途中的箫声，陆海棠性急，随即冲了出去，其余人也均不落后，慕容乙只怔了一怔，房内已只剩她与林琊二人。林琊轻轻抬起头，淡淡地看了慕容乙一眼，什么都没有说，仿佛什么都与她无关似的。
　　慕容乙以为她想说什么，但林琊却只是看了看她，然后起身，撇下她走出了毓水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