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慢慢落下（短篇）》释小花

4、第 4 章

　　他闭上眼睛，不让自己多想。他根本不知道她去了哪儿，他醒过来以后，她就消失了，他当然知道是谁干的。当他怒气冲冲地跑去找父亲的时候，父亲只给了他一个耳光：“你是我的儿子，最好忘掉她。”
　　他怔怔地望着眼前所谓的父亲，顿时大笑起来：“儿子？我是你儿子么？谁他妈是你儿子！我不稀罕!我不稀罕！把她还给我！”
　　袁寄龙冷冷地瞧了一眼已经魔怔的儿子，“让他冷静冷静！”
　　他被关了禁闭，在书房里不吃不喝呆了三天，最后被送去医院。模模糊糊中，他感觉她来到了他身旁，“成熙，保重好自己，我们会再见的。”
　　醒来后他就去了她的公寓，在门边的消防柜上，他找到了她留下来的钥匙。
　　打开门，东西没变，鞋架上有两双拖鞋，干干净净的，还用口袋罩着。他去了卧室，她的床铺整整齐齐，衣柜里却空空的，他躺在床上，床上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他望着天花板，她是不是也像他那样每天望着天花板发呆，心里想着某个人，就期待着明天的到来。
　　他沉溺了一会儿，起身站起来，去了厨房，打开冰箱，里面的东西鲜活如许，是他们一起采购的，她说过，要给他做桂花羹，结果她没能等着他。他突然发现了冷冻层最底下放了一个陶瓷的瓦罐，他心下一动，把瓦罐拿了出来，虽然冻住了，他还是闻到了淡淡的桂花香气，顿时泪水就滴落了下来。
　　他又走到阳台，看着自己的房间，曾经很多次他站在自己的房间眺望着这里，她每天都有打理花草的习惯，虽然没有主人的打理，但那盆蜀葵依旧长得亭亭玉立。她在的时候就分外爱惜这些花草，她不在了他就帮她照顾它们吧。他挪开花盆，一张方方正正的小纸片就从花盆底下飘落了下来，上面是她娟秀的字迹“tricolor viola"，三色堇，爱的告白和思念，血液开始沸腾，原来…
　　袁成熙不再忤逆他的父亲，他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
　　三年过去了，她还是没出现，她仿佛真的凭空消失了一样。
　　他找过当年的有关人，但他们只知道她去了美国，之后就消失了。
　　“月亮,你到底在哪儿？”
　　月亮回到了她长大的城市，自从上了大学，她就再也没回去过，因为她觉得那里已经不是自己的家了，但她逢年过节，就会寄东西给父亲一家三口，从来没间断过，哪怕去了国外。
　　小城变化很大，修了不少高高的商品房，以往矮矮的平房早已消失不见。以前的小道窄窄的，天晴时过辆车总是灰尘仆仆，下雨后就更惨了，溅人一身泥水，而今都已变成了宽敞的油砂路。卖食品香烟的小棚屋还留着，摊主们单是老了些，也并没其他变化，一伙人围着一个桌子热闹的打麻将或者下象棋。只有这些还保留着小城旧时的痕迹。
　　月亮到了工厂宿舍，楼房早已倒休，但也有些年头了，她给郑阳午寄过不少东西，所以她知道具体地址。楼房没有电梯，她只能自己拎上去。
　　“月亮？”月亮愣在楼梯中央，竟然是梁程。
　　他没怎么变，但眉宇间添了不少沧桑的痕迹。
　　见她愣在原地，梁程很自然地帮她拎着箱子。
　　“郑叔叔他们在六楼。”
　　“哦。”月亮早知道了。
　　“你回来了，他会很高兴的。”梁程倒是和她尽量搭着话。
　　但月亮并不积极，只是零零散散应两声。
　　“月亮，这些年你去了哪儿？”
　　月亮闷闷答道：“北欧。”
　　梁程也沉默了一会儿，过了半晌问她：“过得怎么样？”
　　“挺好。”
　　终于到了。梁程并没有敲门，而是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月亮淡淡看了他一眼，说了一句：“梁程，你没有对不起我。我发现自己离开你，也能过得挺好的。”
　　月亮抬手敲了敲门，梁程愣在一边。
　　门开了，一个小男孩红彤彤的脸露了出来，滴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了她一下，问她：“姐姐，你找谁啊？”然后他眼神一转，看见了梁程：“哥哥，你怎么也在这儿？”
　　这时屋里传来女人的脚步声，一个面色红润的淳朴女人出现了，呆呆地看了她几眼，有些试探地问：“你是…月亮吗？”
　　“李阿姨，我是月亮。”
　　李阿姨立刻冲屋里喊道：“老头子，闺女回来了！”
　　就听见哐当一声，有个男人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男人才五十多，头发却白了大半，脸上的皱纹都是生活刻下的痕迹，他的腰更佝偻了，现在，连脚都不利索了…此时他正呆呆望着自己的闺女，眼眶一下就红了。“还站在外面干啥？进来！小梁，进来坐坐？”
　　梁程没有进去，他知道男人有太多话要跟月亮说了，他在场毕竟不好。
　　“你先坐着，箱子叫你阿姨给你放，你找不到地方。”
　　“什么时候到的？吃饭了吗？”…
　　听着郑阳午的唠叨，月亮终究还是没忍住自己的泪水。
　　“你哭什么啊？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男人叨念着，是说给她听，又仿佛是说给自己听。
　　见到他的那一刹那，她突然觉得自己真的是这世上最残酷的人，她怎么能丢下他那么年。她已经十年没见过他了，唯一的联系就是节日的电话和冷冰冰的礼物。她没想过他需要的也许不仅仅是这些。她一直觉得自己多余，不敢也不想去打扰他们的生活，结果没发现，原来她不在身边，他们一下就苍老了这么多。
　　男人执意要重新上街买些菜回来，月亮拉不住他，就和他一起上街去了。
　　他一跛一跛地走不快，她搀扶着他，放慢了脚步慢慢走，一面耐心地听着他讲着家里的事，那种祥和平静的感觉，感觉时间都变慢了，她脑子里一下跳出岁月静好这个词。
　　突然他停了下来，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女儿：“你在外面…过得怎么样？”
　　月亮冲他笑了笑：“挺好的，我还去国外生活了两年。”
　　“哦，那就好，那就好。”郑阳午这才放心地点点头。
　　“你去你妈那儿没？”
　　月亮愣了一下，“还没有。”
　　“有时间过去看看，你这几年也没给她打电话，她时不时向我问起你。”
　　见月亮没作声，他叹了口气，对女儿说“她好歹生了你，是你的娘，虽然有错，她也老了，你别一直和她记气。都放下了，你有什么放不下的！”
　　“嗯，我知道了，过两天我就过去看她。”月亮低低应了一声。
　　“这才像话嘛。你和盼盼一起去，他找得到路。”
　　在父亲家住了两天，李阿姨非常热情，盼盼也很懂事，一开始还有点生疏，半天还没有就成了姐姐的跟屁虫。
　　月亮决定带着盼盼去陈锦华家拜访。太阳挺大的，她给盼盼和自己买了个遮阳帽，拎着礼物就出门了。
　　“姐姐，我给你妈妈叫什么？”“叫阿姨。他们家还有一个小姐姐。”“哦，我记住了。”
　　月亮捏了捏盼盼红彤彤的小脸蛋。
　　陈锦华家住在一个高档别墅区，盼盼也不是很识路，两人就下车步行。
　　走了好一会儿，才到一幢白色的别墅前。她按了门铃，里面传来陈锦华的声音：“谁啊？”
　　“是我。”
　　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声音有些颤抖，“月亮…”自动锁开了，屋里冲出来一位中年少妇，虽然年纪大了，但风韵犹存，月亮低下眼，其实她和陈锦华真的长得挺像的。
　　“月亮。”陈锦华很激动，把她带进了房里。
　　“萌萌，快出来，姐姐来了！”
　　一个青春俏丽的女孩从琴房出来了，她也长得像陈锦华，看到她，就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只是那时的她没有这么幸福。
　　萌萌有些羞涩。陈锦华叫她给月亮倒了杯茶，又给盼盼拿了瓶牛奶。
　　“你是盼盼吧？”陈锦华问有些拘束的盼盼。
　　盼盼点点头。
　　“萌萌，你带盼盼去二楼的娱乐室玩玩。”
　　萌萌和盼盼上去了，陈锦华却握住她的手抽泣了起来。
　　月亮不知所措，手僵在半空，终于还是落了下去，抱住了自己的母亲。
　　“妈。”一句话如鲠在喉，这么多年了终于叫了出来。
　　“月亮，你…你刚刚叫妈妈了？”
　　“是的，妈。”
　　陈锦华这次喜极而泣。
　　月亮原本想回去的，但陈锦华一直要留她住一宿，于是她和盼盼第二天才回去。
　　陈锦华要开车送她回去，但月亮还想给爸爸家买些东西就拒绝了。陈锦华也没勉强她，毕竟不能一下就对女儿要求这么多，她现在已经愿意把新的联系方式留给她了。
　　月亮带着盼盼逛了玩具商城，给他买了一堆玩具，又给阿姨和爸爸买了一堆保健品。
　　两人在路边打车，可是一连几辆车都有人，太阳很大，月亮就用头上的草帽遮住盼盼的脸，怕他红彤彤的脸被太阳晒伤。自己就用手挡着光搭车，看着车一辆又一辆奔驰而过，月亮有些焦急。
　　突然一辆车就停在面前，“月亮。”
　　月亮放下手来，是梁程。
　　有些尴尬，月亮原本不想上车的，但盼盼却兴冲冲地跑到车门边，自顾自打开车门进去了：“梁程哥哥，幸好你来了，可晒坏我和姐姐了。”
　　梁程冲盼盼笑了笑，月亮却瞪了盼盼一眼。
　　月亮习惯性地打开后车门，盼盼却不让开：“姐姐，你不坐前面吗？”
　　月亮脸抽了抽，这弟弟是亲生的吗？
　　月亮忍住怒气，对盼盼笑着：“盼盼乖，姐姐喜欢和盼盼一起坐。”
　　小家伙却并不领情：“可是，我想静一静。”
　　月亮不知道梁程到底给盼盼施了什么法术，她转念一想，反正自己已和他毫无瓜葛，就坦诚一点好了。她想起自己对成熙说的一句话“身正不怕影子斜。
　　月亮不情不愿地坐到了副驾驶，一路并不多看梁程一眼。车里陷入一种尴尬的沉默里。月亮干脆选择睡觉来逃离这种尴尬。
　　可是盼盼那个小鬼并不让她安宁。
　　“梁程哥哥，梁叔叔上次给我做的小汽车可好玩了！”
　　“梁叔叔很喜欢盼盼，还一直问我盼盼怎么没去家里玩。”
　　“我当然也想去玩啊，可是我爸妈不让我去。他们说…”盼盼瞥了梁程一眼，然后止住没说话了。
　　梁程有些尴尬，他当然知道这些年来郑阳午一直对他有怨气，毕竟如果不是他，也许月亮就不会离开d市。梁程瞥了一眼月亮，她闭着眼，呼吸平稳，看不出到底睡着没。她外貌变化不大，但周身的气息却仿佛是另一个陌生人，他印象中的月亮，永远都是那个唯唯诺诺，把什么都放在自己心里的月亮，她不会生气，没有小性子，不论他说什么她都赞同，她的眼里只有他，他那时觉得，如果他要天上的月亮，月亮也会帮他去摘的。
　　一旦东西太容易得到，就不会珍惜，他也一样，他把月亮对他的一切都当作理所当然，他在她面前和不同的人牵手亲吻，他不是没看见月亮眼里强忍的泪花，不是没看见她压住痛苦挤出来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只是希望月亮能生气一次，不要对他那么好，好到他可能会嫌弃她，他一次又一次试探月亮对他的情感底线，但月亮都容忍着，她仿佛已经麻木了。他觉得自己对她已经彻底失望了，于是他和别人结婚了。他想这样他和月亮都解脱了，但他错了，他已经习惯了月亮在他身边，她总能把一切安排得那么有条不紊，只要他一个表情一个眼神，她就知道他需要什么。
　　与锦夕结婚后，前半年的确是美好的，当感情的炽烈冷却下来后，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忍受锦夕的小性子。以前在他眼里可爱的小性子都变成了不能接受的坏毛病，他甚至一刻也无法忍受。他回去得越来越晚，锦夕的脸也越来越阴沉，他装作视而不见，终于有一天锦夕拦住他：“梁程，你到底还爱不爱我？”
　　梁程看着锦夕，觉得他真的无法再爱上这个女人一丝一毫，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当时会爱上她。他只是冷漠地看着她，并没回答。
　　锦夕突然笑了：“我知道，你爱月亮，我他妈应该早看出来了。你个渣男，月亮在时你不爱她，她走了你倒成了贞洁烈男！哈哈哈，你个渣男，我和月亮都瞎了眼！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
　　锦夕扑上来，又撕又咬，又拉又扯，她骂的不错，他真的很贱。
　　锦夕累了，软软地瘫坐在地上，抱头哭了起来：“呜呜呜…我想给月亮打电话，却打不通了…她一定恨死我了…都是你这个垃圾害的…呜呜呜…都是你害的，你应该去死。”
　　梁程皱了皱眉，结婚后第一次拨通月亮的电话，真的无法接通，月亮真的下定决心离开他了。他突然发现这么多年唯一能守着他的就是月亮，哪怕他恋爱，他也必须带着月亮，月亮已经在他的生活已经无孔不入了。他一直以为月亮离开他根本就活不下去，现在他才知道他离开了月亮才活不下去。他失了灵魂，失了耐心，失了对生活的乐趣，他一失去月亮爱的浇灌，就像一朵花失了生气，再也不是那个独一无二的自己。
　　锦夕和他离了婚，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对他说：“梁程，你真的一点也不让人留恋。”
　　梁程悄悄去a城看过她，他看着她笑着奔向一辆玛莎拉蒂，一个比他年轻比他帅的年轻男孩子宠溺地看着她，他从来不知道月亮可以笑得这么好看。
　　他看着男孩和月亮买了东西，然后一起进了楼里。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去过。他宁愿那只是一个梦。
　　为了摆脱月亮的阴影，他谈了好几次恋爱，都以失败告终，因为他始终心不在焉，他找不到一个能像月亮那样包容他，为他付出一切的女人，有时他甚至觉得有了月亮的衬托，其他的婚姻和爱情就好像是一场交易，他接受不了。
　　后来月亮彻底失踪了。
　　除了郑叔叔每年的生日，没人能得到月亮一丝半点消息。
　　月亮终于回来了，但她却变了，她还是以前那个月亮，只是她不再爱他了。
　　月亮闭着眼，甚至懒得和他有任何交流，她恨他吗？他倒希望她能恨他，从她的眼里他看不到怨恨,看到的只是冷漠和疏离，也许锦夕说得对，他还真是一个不值得留恋的人。一切，都是自己自作自受吧。

　　“少爷，c大后天校庆，他们给您送来邀请函了。”
　　成熙打开递上来的邀请函，是他当年的恩师刘树杰教授。成熙坐起身来，拨通恩师的电话：“刘老师，是我，袁成熙…”
　　孔祥愣愣地看着成熙，他家少爷真是难得有这么恭敬的时候。
　　“…老师,那就说好了，我明天过去接您。”
　　成熙先等那边挂了电话。
　　“老朱，给我订好后天早上的机票。”
　　成熙想着自己毕业才三年，却从一张白纸迅速变成了一个万花筒，过去的单纯时光真叫他怀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