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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可口可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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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中的风似乎凝固,以极缓慢的速度前行,刘海下早已一片汗湿,这样的午后惹得人心烦意乱。
下了车,程淏拿出手中的地图,仔细地对应。现在他们应该在永兴河中段,然后顺着河岸有个中国银行,再然后……
时蜉蝣从程淏背后抽过地图,皱了皱眉:“原来你没来过呀。”
程淏还真没来过,他认识狄瑟瑟时妻子一家已经搬到新小区了,就是岳父岳母现在的住所。这里是偶然间听岳母提到的。
三轮车驶过,车轱辘扬起灰尘,这路面只铺了一半水泥,灰色的水泥地和土黄色的地面形成鲜明对比,完全不能相信这是同一条路。
“那姑娘住哪?”时蜉蝣不停地抹着汗,手掌上下飞舞做扇子驱热,程淏见他上前走了一步,伸手拦住一辆三轮车,模样和打的似的,“师傅,停下车。”
蹬三轮的师傅脸晒得发红,脖子上搭块白毛巾,拿起一角擦擦额头的汗:“你们去哪?”
时蜉蝣回头看程淏,示意他快点说,程淏说出记忆里的那个名字:“雨港新村。”
师傅点头,看着两个衣着整齐的少年,露出精明的目光,笑起来一口黄牙明显是常年烟熏的结果:“那里有点远,五块钱行吧?”
五块钱对于十七年后是一笔不能再小的金额,程淏拉起还在思索怎么还价的时蜉蝣坐上了车:“行,师傅。”
坐在三轮车上,风似乎大了一些,知了用尽生命在歌唱,师傅和他们不停地闲聊,从最近涨价的香烟钱到马上要升高中的女儿。程淏闻着空气中传来的师傅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烟味,闭着嘴不想说话。倒是时蜉蝣一直不停地回应着,神色没有半分不耐,让他想起了多年以后时蜉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模样,原来这么早以前就露出端倪。
说好有点远的路程也就那样,三轮停在了一个颇为高档的小区门口,程淏下了三轮,却又有些迷茫,这么多幢一模一样的米色建筑,到底哪一幢才是,他……不知道。
时蜉蝣一看程淏的样子就明白了,叹口气:“我们在小区里找个地坐会吧,你那姑娘见得着就见,见不着来日方长。”
程淏很想瞪时蜉蝣,因为按照正常的时间轨迹他在三年后才能见到,但是现在只能老老实实地听时蜉蝣的话,不得不说,时蜉蝣一直以来都比他有主意得多。
此时两个人坐在小区中间的绿地的亭子里,四角的亭子在高地之上,如果有人经过一定能看得一清二楚。他们坐在石凳上,两两相望,天热得连这些石头做的凳子椅子都开始发烫。“我这一天可是费在你这里了。”时蜉蝣笑道,“早知道带点零食来了。”
两个人就坐在亭子里坐了许久,这大热天的出门的人很少,倒是蚊子嗡嗡地飞舞,两人的手臂上被叮出不少宝。
日头渐渐西移,玫瑰色的雾霭渐渐浸染半片天空,而另一边还是水般的瓦蓝,两种颜色相互渗透,天是奇异的美妙。傍晚的风微微吹来,将程淏的刘海轻轻撩开,额头饱满,黑色边框眼镜下是一双明亮的眸子,眼镜压在高挺的鼻梁之上,时蜉蝣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心想道人人夸他颜色好,其实这个与他从小到大的小伙伴比起他毫不逊色,甚至更多一分男子气概,只是他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很闷。
程淏站起,环顾四周,夏花起舞,他记得狄瑟瑟最爱这样美丽的天空,总是仰头望着天空,不停地拍照,她是一个喜欢留住美好的女子。
“我们走吧。”程淏说,看着时蜉蝣疑惑的脸,“就像你说的,来日方长。也许晚一点见面也好,她会认识一个更优秀的我。”
时蜉蝣一脸被酸到的表情。
两个人刚走出小区门口,时蜉蝣就发现程淏仿佛被孙悟空定住了一般,眼睛紧紧地盯着前面。
顺着目光望去,对街有个姑娘正仰头望着天空。她身形有些瘦小,墨绿色的短袖衬衫穿在她身上有些大了,手臂在袖子里显得空荡荡的,下身则是一袭藏蓝色的半裙,看起来质地有些硬,露出她细细的脚踝和…有几道红色伤痕的脚丫子,透明的塑料凉鞋衬得她那结痂的伤痕更为明显了。显然程淏也注意到了这点,因为本来微笑着的程淏此刻微不可见地皱起了眉头。
姑娘也看到了他们,楞了一下,跑着穿过马路,风从她背后吹来,那高高的马尾随风向前撩到她那一节白玉般的脖颈和殷红的嘴角,而此刻,她好像冲着两人跑来。
确实她站在了时蜉蝣面前。姑娘的个子不算矮,但也只到时蜉蝣的肩膀,这时他才发现她的衣服都有些旧了,看着不像能住这个高档小区的人。她低着头,目光有些飘忽不定,然后从裙子的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元纸币,向时蜉蝣摊开手掌。
“怎么了?”程淏轻柔地问着面向时蜉蝣的姑娘。
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抬起头望着程淏,小声地说道:“你们刚刚找来的那五十块是假的。”
程淏从裤兜里摸出钱来,由于两个人都没带零钱,他就把柳济芳早上给他的一百块给了蹬三轮的。蹬三轮找给他的钱里就有一张五十的,他现在一摸,绵绵的质感,果然是一张□□。当时他着急,也没辨真伪,一把塞进了裤兜。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时蜉蝣含笑问道。
刚刚才抬起的头又低了下去,那声音更小了:“那个骑三轮车的是我的爸爸。真是对不起。”她弯下腰表示道歉:“她说其中一个头发是金色的,长得很好看。”看着她的面庞飞上两朵绯红,程淏急了:“那个钱我的。”
“哦”她急忙将身子转向程淏,又说了一声对不起。
时蜉蝣看得好笑,真是青春年少,变心变得这么快。但是这确实是个清丽的姑娘,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柔弱,不过他还是比较喜欢蹦蹦跳跳的小姑娘。
“你叫什么名字?”听到程淏的问题,姑娘瑟瑟地发了抖。
她下午给爸爸带水,男人蹲在街边抽着烟,烟雾朦胧间他漂亮的女儿提着水壶向他走来。她真是个好女儿呀,只可惜他不是一个好爸爸,看着她脚上的伤疤,那是他上个礼拜发酒疯打的。
“对不起。”男人垂着脑袋,鼻子有些发酸。
女儿在一旁换水壶,用手拍了拍男人的背:“爸爸,我一点也不疼,而且你看不是好了吗?”
男人看着女儿脚上那一双泛黄的塑料凉鞋,更觉得对不住女儿:“等爸爸赚了钱,给你买一双运动鞋。我以前骑三轮到看你要上的那个高中,看哪里的姑娘都穿着那种有个钩子图案的运动鞋。”
她见过那种鞋子,读初中时班级里家庭条件数一数二的佘雨晴就经常穿那种鞋子,价格不是她能承受的。但是她今年考进的惠贞中学,家庭条件好的学生很多,那种运动鞋也就不足为奇了。
“爸,我不需要。家里不是有鞋子嘛。”
男人抬头看着女儿:“我知道你心疼我赚钱,可爸爸不想让你被人看不起。家里的鞋有些都小了,你穿着挤脚,况且我的青萍都是个大姑娘了。”
赵青萍看着父亲脚上磨得破破烂烂的绿色解放鞋,那是菜市场十五元一双买来的,而他已经穿了好几年。
赵云飞从兜里掏出一张崭新的一百块:“那这钱你拿着。”
“爸,这钱?”
“今天碰到两个小伙子,去雨港新村,他们没零钱,正好呀,我把上次收的那五十块□□给他们了。”赵云飞开心地笑道,“那两小子真傻呀!”
“爸—”赵青萍气得直跺脚,“你这样太不厚道了,我得把钱还给人家。”
赵云飞想骂女儿蠢,但他又希望青萍不要成为一个像他一样市侩的人,纠结之下:“他们看着不像舟湖人,你找不到他们的。”
“那也要试试。”
“那好吧。”赵青萍阻止了他想要掏钱的手,“爸,我打工有钱。”
“那两个人有什么特征?”她又问道。
赵云飞记不起一个小伙子的脸,对另一个印象却很深刻:“其中一个染得一头金发,模样长得还挺俏。”
“你……不方便告诉我名字吗?”程淏问道。
赵青萍回过神:“不是,我叫赵青萍,我保证这张五十虽然破了点,但是这次是真钞。”
那张五十元中间还用白色的胶布粘了起来,程淏觉得事情有些在他想象以外,眼前的姑娘分明就是十七年前的狄瑟瑟,虽然青涩害羞,但他不会认错,她露出的手臂上有一颗小小的红痣。
“我叫赵青萍。”她见程淏不说话,只好报出自己的名字。
脑海中仿佛是玻璃碎掉的声音,他穿越以后是改变了什么,为什么狄瑟瑟的生活环境变了,甚至名字也变了:“你不要胡诌骗我们。”
赵青萍连忙摆手:“我没有我没有,要不我给你看一眼我的身份证?”
“好了好了”时蜉蝣笑着说,“你不要这样质问人家姑娘。”他接过那五十元:“天色不早了,你早点回去吧。”
赵青萍小鸡啄米一样拼命点头,她感觉那个黑头发的少年看她的眼光好像要把她吃了一样。
“等等。”那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阻止了她向前迈去的步伐,她内心有愧,只好乖乖地转过身子。
程淏向前一步,猛地抓过赵青萍的手,落在手上倒是不疼,将一样东西塞在她手里,原来是那张五十元。
“这……?”赵青萍的脸上写满了不明白。
“我们就当买个教训,这五十块你拿回去吧。”
这钱不应该拿,赵青萍知道,但看着少年殷殷的目光,她动摇了,此时她才发现他有一双很明亮的眼睛,让她想起床头的那盏小夜灯,虽然她的小夜灯不知哪里出了故障,灯光常常晃动。而且她贫穷,是的,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的内心对金钱是有渴望的,有了钱可以修补漏雨的房顶,不再屋外大雨屋内小雨;有了钱爸爸不用在酷暑寒冬拼命地骑三轮;有了钱,她那个未见过面的妈妈也许会回来看他们父女一面。
这只是五十元,但大钱就是小钱积少成多来的。
她接过了那五十元,但程淏的手没有放开:“或许,你听过狄瑟瑟这个名字吗?”
看着她摇头,程淏放开了手。他看着赵青萍的衣服鞋子,再想想狄瑟瑟,不能明白中间发生了什么。只是这样的狄瑟瑟,这个叫赵青萍的狄瑟瑟不能让他放心:“你说你叫赵青萍,对吧?”
姑娘点点头。
时蜉蝣觉得他应该帮兄弟一把,自己热闹也看够了:“赵同学,你给我们买两瓶饮料总愿意的吧,从这五十元出。”
程淏不解地看着他,时蜉蝣冲他挑挑眉。
赵青萍再愿意不过了,两瓶饮料能让她安心不少:“你们喝什么?”
“就可乐吧。”时蜉蝣说,“我们和你一起去,刚好我们要回家了。”
“嗯。”程淏重重地点头。
两个男生就这样跟在赵青萍后面,程淏看着她的马尾有规律地左右摆动,塑料凉鞋的后跟有点轻微脱胶。他认识的狄瑟瑟差不多也这么高,女生的身高到高中很难再长高了。
“你读什么高中?我们和你一样九月份念高一。”时蜉蝣问道。
赵青萍停下步子,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要读高一了。”
“你爸蹬三轮的时候和我们闲聊,说他女儿今年读高中,成绩不错,一脸骄傲。”程淏也奇了,是因为他发呆的原因吗,时蜉蝣在三轮上怎么掌握了这么多信息?
赵青萍走到他们身边,露出灿烂的笑容:“惠贞中学。”程淏看得出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容,带着浅浅的梨涡。
“那不是不错,是很优秀了,怪不得你爸爸那么骄傲。”惠贞中学是宁市出了名的重点,但是有钱也能上,看赵青萍的衣着,很明显她是凭着自己的努力考上的。
时蜉蝣附在程淏耳边:“这姑娘又善良又聪明,你喜欢的话好好把握,别和闷葫芦一样。”
程淏平日里话不多,但不是个嘴笨的,他此刻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者说他因为太过喜欢反而丢失到了表达的能力,做不到像时蜉蝣那样侃侃而谈。
时蜉蝣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赵青萍就站在旁边也听了清楚,她满脸通红,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加快步子向前走,也幸好有家小店在不远处。
她买了两瓶冰镇可乐递给两个人:“等等再喝吧,现在太凉,喝了对胃不好。”
“你不给自己买一瓶吗?”程淏问道。
赵青萍依旧是轻轻的声音:“我……我回去喝茶就好了。”
程淏一听想要给她也买一瓶,但他没有那么做,如果他此刻这么做也许就是伤害了她的自尊心。十七年后的狄瑟瑟从不计较这一些,但他不知道现在的赵青萍会不会,毕竟隔了十七年的漫漫时光。
“我就喜欢喝冰的。”时蜉蝣一把扭开了可乐,但是他可能刚刚摇晃过瓶身,盖子还没完全打开,可乐沿着瓶盖四周喷射出来。
程淏赶紧拉过赵青萍的手后退一步,走进了小店的蓝色篷布下,外面是一束一束透过高大树木的阳光,投射在地上是亮亮的光斑,夏日的暖风吹得人满脸通红,他们手拉着手,站在篷布给的阴影里,眼里是对方的身影。
“我去!”篷布外的时蜉蝣看着自己布满褐色可乐印记的白衣皱着眉头开始破口大骂,脏话一个接着一个从嘴里骂出来。
程淏捂住了赵青萍的耳朵:“那些话太脏,你不要听,他神经病。”
可你也说了脏话呀,赵青萍想,但是热热的手捂在她耳朵上的触感让她说不出话来,他的大拇指压在她的耳廓外,其余的手指抚在的耳朵上方的头发上,她感觉自己的耳朵慢慢地发热,好像比他的手更热。
她缓缓低下头,没有抗拒,不好意思地抿嘴,贝齿微微咬在下嘴唇上。程淏知道那是她不好意思时习惯的表现,心里仿佛有一面鼓,惊天动地地擂起,他的心在悸动。
是呀,如同树的年轮,既然是新的起点那么就有新的终点,虽然很多事情变了,但他依然爱着她,这不就足够了吗。看着赵青萍要开口说话,定是让他放手,程淏露出狡黠的笑容,在她出口前松了手。
赵青萍的声音在喉咙里截然而止。
骂骂咧咧的时蜉蝣看着地上越来越暗的路面,忽然意识到时间很晚了,赶紧拉过程淏:“快走吧,我们要回家了。”说完就奔跑起来。
程淏回过头冲着赵青萍喊道:“我们三年后A大再见!”
看着两个少年奔跑的身影,赵青萍喃喃自语:“A大?”A大是省里最优秀的大学,虽然她的成绩不赖,但是考这样一所大学还是颇有压力,她从前的目标只是宁城大学。可是一个素未谋面的人都这样相信她,她又有什么理由妄自菲薄。A大的种子在她的心里悄悄萌芽。
连知了这样的小生命都晓得放声歌唱,她看着自己藏蓝色的裙子也仿佛变成了一朵美丽的花,卖着轻盈的步子回家。
“小姑娘,等一等。”小店老板喊住了她。
“老板什么事?”
老板从冰柜里拿出一瓶可口可乐,递给她:“刚刚那个黑框眼镜买给你的。”说完还凑近朝她一笑:“男朋友吧?”
赵青萍握着可乐,手心传来凉意,她想他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不过应该是个好人。
公交车上,时蜉蝣看着望着手中可乐傻笑的程淏,气就不打一处来:“你移情别恋也太快了。还有可乐是喝的,不是看的。”
“我不喝。”
“那给我呀,我小半瓶都喷出来了。”时蜉蝣作势要抢。
程淏紧紧抓着:“我偏要留着,不给你喝。”
时蜉蝣坐直身子,叹道:“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个花心大萝卜。”
“不,我是专情的。”程淏看着窗外的行道树微笑,这个夏天真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