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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绿色提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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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淏坐在书桌前,风很暖,拂过面庞,有些长的细碎刘海撩过眼睛,窗外是一排高大的法国梧桐,青绿色的叶片肥厚。后来他去到法国,却没有见到法桐,经过了解才知道作为中国常见的行道树,法桐其实并不是梧桐,而是悬铃木。没有法国梧桐的法国仍然是法国,那么没有狄瑟瑟的过去还是过去吗?
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两个多月了,除了重新拾起学生时代的课本,他更多的时候是处于一种茫然的状态,维持长时间的发呆状态,无法思考。从十七天变成十七年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那么十七年前的他去哪里了他不得而知。他的妻子狄瑟瑟死于十七年后,而如今的他们仿佛两条相距很远的线,在很久之后才会产生交集。
重生和穿越这两个概念他是有的,公司翻译部那些叽叽喳喳的年轻小姑娘偶尔交流起小说内容时关于“重生”的部分也时常提起,似乎是时下流行的小说内容。他是在穿越过程中死亡了吗,从而重生到十七年前?还是同上次一样一天对应一小时,那么未来时空的大约九个月后他便能重新返回吗?但是他对自己三十多年的生活很满意,他不想破坏十七年前的一切,因为他害怕破坏时空的顺序。但他本身却又是为了改变而来。阳光穿过法桐被叶子分割成细碎的光斑,落了一桌的斑驳,他心乱如麻,理不出头绪。
“淏淏”温柔的声音伴随着门把的转动声传来,柳济芳端着一个托盘有些吃力地打开房门。程淏赶忙走上前接过托盘:“妈,你下次说一声就好了。”柳济芳和狄瑟瑟一样是人民教师,是宁城大学有名的俄语教授,但是多年的教师生涯也给她带来了职业病,她的腰一直不太好,长时间的直立会产生疼痛感。这是程淏当年就知晓的事,他也认为自己做了最大努力照顾母亲,直到前两年母亲的去世,他才知道自己做的远远不够。
回到十七年前,也许最大的好处便是他能弥补为人子的一些遗憾吧,有些道理他直到到了成为父亲才能理解。
托盘上的牛奶还冒着热气,柳济芳将牛奶放在书桌上:“淏淏,你刚升高中,妈妈有些话想和你说说。”她搬了把椅子坐在他身旁。
十七年前就是这样一个蝉鸣声声的炎炎夏日,母亲用对待一个成熟的人的态度与他交流,让他收起了那些爱玩闹的心,高中三年如一只蚂蚁一般勤勤恳恳地学习,考上了国内知名学府。
“人不应该是插在花瓶里供人观赏的静物,而是蔓延在草原上随风起舞的韵律。生命不是安排,而是追求,人生的意义也许永远没有答案,但也要尽情感受这种没有答案的人生。弗吉尼亚伍尔芙的这段话妈妈一直记得很清楚,我从农村出来,不过因为多读了两本书就改变了命运,但是我这一辈子究竟在追求什么,我也活了四十多年了,也并不是很清楚。”柳济芳笑道,“你知道妈妈为什么和你说这些吗?过了这个暑假,你就是高中生了,我和你爸爸也不会再拿你当小孩子看待。你想要追寻什么我们不强求,可能你现在也没有目标。但是好好读书终归是没错的,脑袋里的知识是会陪你一辈子的宝贝。”
从前的程淏其实并不能真正理解母亲的这番话,也没有深究其背后的意义,而如今看来原来人生的真谛,他早已听过,他不能接受生命的安排,他追求的不过是平平淡淡的一生罢了。
他此刻坐在书桌前的那把椅子上,耐心地听母亲的教导,柳济芳很满意他的表现,也没有多说,就起身离开,走之前叮嘱道:“也不要太劳累,吃会小零食也是没事的。”他就像一个十六岁的乖巧少年,点点头。然后听得一记轻轻的关门声,是母亲离开的声音。
书桌前除了那一杯牛奶,还有洗好的水果,晶莹剔透的绿提子表皮上还挂着水滴,他拿起一颗,剥开皮,唇齿之间溢满甜蜜的味道,但是那甜味经过喉咙来到心脏,开始发酵,酝酿成闷闷的酸,胀得他胸口发疼,胸口的疼痛,却又一路直上,然后眼睛和心脏一起发酸,绿提子表皮的水滴好像就这样涌到了眼眶中,变成了一汪水泽,顺着皮肤向下,回到胸口。他的心仿佛变成了一个绿提子,明明很甜却感觉泛着酸。“也许,我能用十七年让一切变得更好。”程淏如是想到,“给父母和瑟瑟更好的生活。”他本来的生活于现在的他而言是一种安排,但人生该追求。
十七年太过漫长,他穿越至此,终归是该有些不同的。
程淏仔细地研究着买来的地图,此时的网络还没有那么发达,比起家中那台巨大的白色电脑,反倒不如地图来得可靠,而十七年前的记忆他已经渐渐有些模糊了。城市变化得太快。
虽然他和妻子狄瑟瑟在大学才相识,但是他们是同市的人,也因为老乡的缘故使得他们靠近彼此,他此刻分外地相见狄瑟瑟一眼。十多岁的她是怎么样的,穿着碎花裙子,梳着高高的马尾,爱跳皮筋吗?他仅仅在岳母家看到过她一张五六岁模样的照片,还只有小半张面孔,眼珠子乌溜溜的,嘟着嘴一脸不高兴,手上的绿豆棒冰只剩下一根棍子,而地上化开的才是真正的棒冰,看得他忍俊不禁。据说因为搬家很多照片都丢失了,他一直以来只能通过想象去还原妻子的青春年少,而现在他能看到从未见过的妻子。原来重回十七年前一切也并没有那么糟糕。
窗外传来呼喊声,他向下望去,窗台外,骑着单车的少年衣着整齐,白衣黑裤,偏偏一头黄毛惹人瞩目,阳光下,头发边缘被羽化,糊成朦胧的一个光圈,少年的眉目细长,菱唇偏薄,也亏得他皮肤白皙,衬得起这样浅的发色,而多年以后他这样的就叫做非主流了。
“蜉蝣”程淏站起来,冲着他拼命地挥手。
时蜉蝣仰起脸,阳光刺眼,他眯着眼,亦冲他挥手:“程淏,我们出去玩吧!”他整个人笼在光里,程淏竟在那一刻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下颚上的那点园痣,叹道他果然是个连痣都会挑地方长的人。
他走下楼,正在打扫卫生的柳济芳一边拖地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两百块递给他:“记得早点回来。”程淏点头应下,时蜉蝣拍拍单车后座,朝他挑眉:“快坐上来吧。”
年少时的青葱岁月仿佛因为这一挑眉尽数勾回,他一下子跳坐到车后座,还好时蜉蝣单脚撑着地,才没让摇晃的自行车倒地:“你小子,还没出发,就给我来这么一出。”
程淏挠挠脑袋,冲他一笑:“这不是太久没见了嘛!”
“你小子少贫,上礼拜才见了,不是约得今天去书店。”时蜉蝣吭哧吭哧地骑着单车,心想几天不见这小子也不知吃了什么,重得他都快骑不动了,他本来想的潇洒轻盈哪里还有影踪,心里一阵抱怨。
只感觉腰上一痛,程淏掐了他一把,问道:“你怎么染了个这样的头发,你爸不管你?”当年他只顾于惊叹时蜉蝣的勇气,而如今已过而立之年的他却发现当年的自己忘记问他原因。一个人突然这样大的改变是有原因的。
单车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时蜉蝣叹了口气:“我想搞音乐,我爸不同意,我怎么也得反叛一下吧,就染了这个头发。”他将扶着车把的手张开,双手朝向天空,车子自然歪歪斜斜起来。
但是程淏并没有阻止时蜉蝣的行为,他看着夏日的暖风灌过他的白衣,淡金色的头发如狂草一般飞舞,才明白原来他对自由的向往如此深。
三十三岁的时蜉蝣在宁市税务局混得风生水起,带着成年人的精明世故,前两年娶了一个姿色不错家境优渥的妻子。他和程淏一样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学生时代的好学生,毕业了有让人艳羡的好工作。这一头黄毛只维持了一个礼拜,甚至在程淏的记忆中时蜉蝣都不曾有过叛逆期。原来这个暑假,这改变是他的倔强。如今细细想来,也许时蜉蝣这样在他人眼里完美的人生并非他想要的人生。
程淏从来不知道时蜉蝣有过搞音乐的梦想,他们一大帮人KTV聚会时,他总是默不作声,坐在一角看时政新闻,虽然他们各自奔波生活,相聚的次数也很少。他又想起学生时代的夜跑,时蜉蝣偶尔会哼歌,那声音似乎很动听。
那么,他想起狄瑟瑟的安眠药,他是否真正了解他的妻子,还是一直活在他的想象中?
“我们去舟湖镇。”程淏说道。
时蜉蝣单脚踩在地上,车轮停止转动,他回过头来:“你疯了吗?我们在东面,舟湖在西面,这有大半个城市呢!”
“我知道,我自己去就可以了,就是晚上我妈打电话你就说你爸妈非要留我吃晚饭。”
看程淏表情严肃,时蜉蝣点头答应:“那行,我们先去找个地方把车停了,然后去坐公交。这要转车吧?”
“你也去?”
“我把你带出来的,出事了你爸妈不找我爸妈拼命,还是和你一起去保险。”他一把拉过程淏,“我们到前面那个公园停车去,那里刚好还能乘公交。路线可以问问门卫大爷。”
“我知道路线。”程淏走在单车的另一侧,“我都查过了。”
“到底怎么一回事?你公交车上给我说说吧。”时蜉蝣看着程淏的脸色,关切地说。
“嗯。”
公交车里人不多,却很闷,靠窗的程淏把车窗打开。
“哟,你小子倒挺贤惠的。”时蜉蝣笑道,“以前可不这样。”
程淏看着半开的车窗,原来这也变成了习惯,狄瑟瑟容易晕车,所以他一直很注意让车辆保持通风。大学时候谈恋爱,他熟稔地做着这些细琐的小事。工作后买了车,狄瑟瑟会自己控制开多大的车窗。可这么多年过去,他就这样极其顺手地做了这件事。
“我……”程淏不知该如何向时蜉蝣开口,最后决定真假参半地说,“我们去看一个我喜欢的姑娘。”
“什么?”时蜉蝣由于太过惊讶,直接喊了出来,车厢里的人都回过头看着他,他赶紧捂住嘴看着程淏,却发现程淏满脸通红,觉得有意思极了,“既然你把这么大的事都告诉我了,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程淏知道那个秘密是什么,后来时蜉蝣总是重复着讲着那句一点都不好笑的笑话:“我出生的时候呢,有个高人给我算命,说我呀,事事完美。可上天哪能容忍这么完美的人呢,于是呀高人就给我取了这么一个听着短命的名字,避避上天羡慕的红眼。”说完,还拿手肘撞撞程淏,“好笑吧?”
一点也不好笑,程淏心想,就像他真假参半的回答,时蜉蝣的笑话也是一半真一半假。他想起很多年后的一天,时蜉蝣喝醉酒,抱着酒瓶子哭天抢地,涕泗横流,然后在那条霓虹闪烁的酒吧街上席地而坐,靠在他的肩上,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灯光照得他的脸一会蓝一会红,但程淏就是在他的东一句西一句中奇异地梳理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脉络。
时蜉蝣曾经有一个哥哥,那是一个先天体弱的病儿,他的父母很珍爱这个哥哥。他也是被父母爱的孩子,却终究比不过哥哥,在父母争吵时他无意中听见他叫蜉蝣是因为有个算命的说弟弟的名字听着短命些,寿命就会分一些给哥哥。而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蜉蝣是父母告诉他生命的意义,而原来他的生命在父母眼里并没有那么值钱。
而他的哥哥死在他四岁的那年冬天,没有熬过自己七岁的新年。也许就是这个夏天他还知道了这样一个故事,然而他终归是个听话的孩子,这么多的一切加在一起,也不过是一头金发的叛逆。
那天时蜉蝣似乎还说起自己心爱的姑娘,他说他从来留住自己真正喜欢的,他是这个世界上放手最大胆的胆小鬼。
他是否也像程淏一样心里有一颗青色提子,表面越坚强的人,也许心里越敏感脆弱。程淏此时只想静静地望狄瑟瑟一眼,盼她带给自己一丝内心的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