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妻语》37°

3、铁观音王

　　汤奕看着眼前衣衫不整，眼睛里布满红血丝的男人满是不解，他歪了歪脑袋，手中飞快地转着钢笔，秀气的眉毛皱成一团：“先生，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遗憾的是我无能为力。”将钢笔重新放回白衣袍的口袋中，他摊开手，然后耸肩，样子有些欠揍。
　　程淏拉住他的袖口，紧紧攥着：“我不是找你，我找你表哥。”
　　“先生，那是你和我表哥的事。”汤奕不耐烦地抽回袖子，“我还有工作要忙。”
　　“年轮代表一个终点与起点，所以树有无数的轮回。”汤奕听着程淏一字一字说出的话语，渐渐地挺直了身体，他不可置信地回过了头，本来就白皙的脸瞬间变得苍白，唯有唇还带着一丝血色，他伸出手将程淏拉出法医所。
　　程淏被动地跟着汤奕来到一家安静的咖啡馆，他此刻反倒平静了下来，因为他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反观汤奕拿着小小的瓷调羹，将咖啡浮在上面的拉花搅得面目全非，他抿了一口，明显镇定了下来：“你怎么知道我表哥的？”
　　“和他有一面之缘，我从他那里看到过你的照片，听过一些你的事情。”程淏随意扯了个谎，“我只是希望你能帮我联系到他。”
　　汤奕握着瓷匙的手慢慢收紧，黑色的眸子像夜空中的星星被点亮，程淏当下心中了然，他们可能并不是真正的表兄弟。
　　“你把号码留给我。”汤奕细长的手指拿着手机打算输入号码，“我和……表哥联系后会通知你的。”
　　程淏报了个号码，又说道：“你方便的话能现在联系吗？”
　　手指顿了顿，汤奕看着难掩疲惫的程淏，点头，他起身：“我出去打个电话。”
　　一分钟不到的时间，汤奕便回来，他拿起沙发上的外套：“我们直接去见他。”

　　车子开得飞快，笔直地开了许久，人声忽然如水沸腾，远远地传来“本地芹菜五块一斤，五块一斤……”被蒙着眼睛的程淏在脑海中迅速地找寻宁市相应的菜市场。在车上被蒙上眼的那一刻，程淏就产生了想要记住路线的想法，而这种想法使他一惊，好似他要一直同那个男人打交道一般，而同他打交道意味着又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他一开始甚至想计算出汤奕这条笔直的路开了多远，可是路况复杂，到后来他也无法判断到底是几码的车速，更是忘记自己数到数字几。幸运的是他听到了买菜声以及妇女的议论声，再加上土生土长在宁城，判断出了正是离他们小区不远的茅安菜场。随后车子向右转，开了许久，汤奕对他说道：“你等我一会。”他嗅到空气中的汽油味，以及车后身微微的响动，明白应该是加油站了，可是这个方位的加油站，他只能想到高速公路路口的那一个。
　　汤奕重新上了车以后，车速果然提升，他估计在110左右，耳边是窗外呼啸而过的寒风，车窗仅有的一丝缝隙也被关上，空调被打开。这次的路程明显比第一次得要选，而且前两次明明都在市内，车程一小时左右。程淏仍不想放弃，他知道汤奕和那个人不想他知道路线，在路上多说无益，便一路保持安静，此刻他开口说道：“不好意思，我容易晕车，车窗是否能打开点。”
　　汤奕握着方向盘点了点头，后来想到程淏看不见，便“嗯”了一声。车窗缓缓下移，开了小半扇，“谢谢”程淏轻轻说道。
　　手指重复地叩着方向盘，汤奕看着空旷的路面，突然问到：“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那声音里含着期待，即使已经压抑，但程淏还是听出来了，他和狄瑟瑟谈恋爱的时候哪怕是问一声周末去吃什么，都会是这样有些微微上扬的语调。
　　“因为我妻子的一些事。”程淏不忍心欺骗这样的汤奕，却又无法说出实情。
　　呲——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随后程淏问道了一股橡胶味，他感受到了刚刚那一秒车速直线飙升，他系着安全带的身体不可避免地前倾，胃部一阵难受。
　　“不好意思。”车子重新出发，无比平稳，仿佛刚刚那一瞬间是程淏的错觉，但是胃部的不适提醒着他这是现实，“发生了什么？”
　　“哦……”汤奕停顿了一会，他想说刚刚差点撞到一直小狗，但嗤笑这种谎话连自己也骗不过，反而坦然地说：“我分心了，你能告诉我你妻子的名字吗？”
　　“这个……”
　　“或者你妻子的名字里带萍吗？浮萍的萍？”汤奕试探性地问道。
　　程淏一边摇头一边回答：“没有。”
　　本来提到喉咙里的心脏仿佛回到了原位，汤奕嘲笑地勾起嘴角：“我那个表哥一直在找这个姑娘，所以刚刚我有些激动。”
　　“原来如此。”程淏点头。
　　刷卡，下高速，程淏放弃了记路线的想法。“本地芹菜五块一斤，五块一斤……”熟悉的叫卖声让程淏觉得自己仿佛产生了错觉 ，汤奕带他上了一圈高速竟然回来了，他真想破口大骂。而车子的方向越来越不对劲，是开往他所住小区的方向，最后他又来到了那个仓库中。
　　根据他的判断，程淏几乎可以确定这个仓库是位于他们家小区转角处的那个高档别墅区，可是别墅区里怎么会有这么一间巨型仓库，他百思不得其解。
　　“你来了。”那个男人由汤奕推着轮椅来到他的面前，依旧收拾得处处讲究，也依旧戴着那个遮住他大半张脸的口罩，他的声音无喜无悲，褐色的眼眸里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但似乎比起上一次他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更瘦了，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覆盖在骨头上，手腕似乎轻轻一折就会断了似的。
　　那男人顺着程淏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露出一丝苦笑，程淏连忙抽回自己的目光，定定神：“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吧？”
　　“嗯，只是我不知道我该将时间调到什么时候？”
　　程淏算了算，他觉得自己应该回到比第一次穿越更早几天的时间：“十七天前吧。”
　　男人点头示意他同上次一样走入那个巨大的机器中，程淏却没有迈开步子，他看着一直跟在轮椅后的汤奕：“汤法医，我和你表哥有些单独的话要聊，您能回避下吗？”
　　汤奕用目光询问男人，男人微微颔首表示同意，蓝色卷帘门打开，外面竟是一间房间的模样，欧式的沙发，花型的水晶吊灯，典型的土豪装修风格，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当时路过这里的别墅小区时，他们的精装修样板房好像就是这个样子。而房间里一盆又一盆的吊兰显得格格不入，细长的叶子一丛丛，有几株叶子还镶着或银或金的边，花茎从叶丛中抽出，在顶端抽叶成簇，一朵朵花儿附在匍匐茎上。这些吊兰被养得很好，嫩黄的花蕊外是雪白似玉肌的花瓣，还有些则泛着淡淡的紫色，小小的花朵如娇弱的女子盈盈地舒展着。只是一片绿意不该在这个时节出现，但是往身上袭来的阵阵暖气很快令程淏明白了原因。
　　“你关上门后就安静坐着，不要碰我的花。”那男人的声音传来，低低的，就像长辈告诫孩子一般。汤奕嘟着嘴“哦”了一声，乖乖起身将卷帘门拉上。门外的光一点点减弱，直至消失不见，那盏仓库内的巨大吊灯又不断开始摇晃。
　　“你很喜欢吊兰？”程淏问道。
　　“故人所托，不敢怠慢。”那男人明明坐着轮椅比程淏矮了半截，但抬起头来看着程淏时，仿佛他们是站在相同位置上的一样。
　　“我太太什么都很优秀，但在养动植物方面似乎有所欠缺，养什么死什么，连仙人掌也因为浇水太多而烂根。”
　　“是吗？”那人随着程淏一起笑了起来，“其实仔细想来也是不错的回忆。”他只笑了两声便不住地咳了起来，看着程淏过来的身影，他摆了摆手，“我等会就好了。”顺了会气，他问道：“好了，你说吧，有什么想问我的？”
　　程淏还是像上次一样蹲下身子。“你不必迁就我。”那人说道。“不是的，这个问题我希望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
　　听到程淏这样的回答，他叹了口气：“说吧。”
　　“你或许是不是喜欢我的太太？”男人的睫毛微微抖动，褐色的眸子闪过一丝笑意，歪着脑袋问道：“你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第一次也许是你的实验，可是这一次又这么爽快答应。除了你喜欢我太太之外我想不出别的更好的理由。”
　　“实验这种东西又不是做一次就够的。”他如是答道。
　　程淏直起身子，来到轮椅后，推着轮椅至那个巨大的钢铁机器面前，他轻手轻脚地打开机器的门，站在门边，他比那个门高出几公分，而他此刻手指就指着门的上缘：“这个门比我矮，但是……”程淏目光上下打量着，不言而喻。
　　“但是如果是我就刚刚好，对吧？”男人将手放在鼻尖下，眼弯成月牙形，轻笑着，“这怎么能证明我喜欢你太太呢？科学家都有献身精神的，你们这种普通人是不理解的，我们是为了大义，不是小情小爱。”
　　他的话并没有让程淏感到觉得惭愧，反而加深了他的疑惑，究竟是怎样一个不能说的秘密，但无论眼前的人带着什么样的目的，他都只能暂时去信任他，“我们开始吧。”
　　冰冷的机器包裹着一条鲜活的生命，门合上的那一刻，光悉数退场，蜷缩着身子，脑海中的思想仿佛全部被掏空，唯有一枝鲜妍明媚的桃花从黑暗中生出枝桠，绽放那袅袅的一朵在眼前，程淏知道那是因为剧烈的疼痛而使得他产生了幻觉，他忽然想如果自己此刻死去，那么最后所见就是这一株虚幻的桃花了吗，而非回忆如走马灯一般浮现？

　　卷帘门缓缓拉开，光亮自下而上地透出，汤奕站在光亮的正中间，卷发下的那双眼睛忽然落下泪来，滑入颈间，消失不见，他伸出手向着光亮的方向，颤抖的唇音：“汤奕，我犯了罪。”汤奕走到他面前，抚摸着他的头顶，轻声安慰着：“我从认识你那天起，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善良的不得了的人。如果你犯罪，那么一定是有理由的。我无条件地相信你。”
　　他双手环着汤奕的腰，头靠在汤奕的腹部，无声地啜泣起来。汤奕从光亮中走出的那一刻，他看着自己仿佛从棺材里倒出来的手，突然觉得自己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他是潮湿的地缝里生长出来的苔藓，却靠着汤奕对他的那一点喜欢肆无忌惮地利用着，榨干他的金钱研发所谓的时间机器，而他一次又一次地扰乱时空的秩序，不知未来会走向何处。
　　这个明亮的人一步一步被他拖入黑暗的深渊。
　　汤奕退开一步，离开他的怀抱，即使隔着一层口罩，汤奕的衣服依然湿漉了，蹲下身子，轻轻地取下口罩，他听到汤奕说：“戴着口罩哭你会透不过气的。”
　　他看着汤奕越来越近的面庞，在即将碰触到时侧过脸，汤奕也不生气，笑着看着他，口罩下是一张清秀的面容，哭起来就容易红的鼻头。他说：“汤奕，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
　　“我知道，只要你喜欢我就行了。”
　　他抬起头，目光中带着愤怒：“汤奕，你听不懂人话吗？我不爱你也不可能喜欢你，我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我不喜欢男人！”看着汤奕渐渐沉下的眸光，他叹道：“汤奕我不是说你不正常，我尊重性向自由，只是我有喜欢的人，你也是知道的。不要在我身上耗费时间了，你是得不到回报的。”
　　“我从来就没有想要回报。”汤奕低垂着个脑袋，“你就没有一丝丝喜欢我，就那么一丝丝？”
　　“汤奕，你不要像个要糖果的孩子，好吗？”
　　汤奕听了，也不垂头丧气，拉着他的手，问道：“好了，我们不要吵架了。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刚刚同汤奕较劲，他忘了正经事，睁大了眼睛：“汤奕，你快离开。”
　　“究竟怎么了？”汤奕一脸疑惑。
　　“我把时间调到了十七年前，也就是程淏会失踪将近9个月的时间。你是最后接触他的人。”
　　“十七年？”
　　“短短的十七天能改变什么？我希望程淏能用十七年守护她，这样才能接近事实的真相。”汤奕听着他笃定的声音，皱眉，“你是疯了吗？程淏不是独立的个体，他的家庭怎么办？你怎么能只考虑那个女人？还有我不会离开，搞得我好像真的犯罪了一样。”
　　汤奕推着轮椅走出卷帘门，关上灯，唯有机器上的键盘处电子晶管发出微弱的绿色光芒，上面显示的数字是程淏期望的十七，只不过不是十七天而是整整十七年。
　　“你喜欢他的妻子，对吧？”汤奕问道。
　　“是爱与愧疚”他说道，“你喝过铁观音吗？我对她的感情很像那茶。”
　　“什么意思？”
　　“一杯正宗的铁观音王，会让你明白回甘的真谛。我们那时很苦，可是那苦让我们愈加幸福。”他的睫毛在光影下如同一只黑色的蝴蝶，微微颤抖，“只是这段记忆这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了。也许这就是我扰乱时空秩序的惩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