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座衣冠，粉墨登场》林李不靠风

8、芸芸众生

　　已经是傍晚，车平稳地行驶在沿江路上。忽然江对面“砰”一声炸响，朵朵焰火炸开在暗蓝色的天空下，也倒映得江面圈圈涟漪。
　　“杞哥哥，快看快看，烟火！”光亮也照进了车里，给他们两人的脸都蒙上了一层光影。莫烟一脸兴奋地趴在窗边，一手大力摇着身边正闭目养神的温杞，“看，看，这个银色的诶，好好看。”打开的窗户有风灌进来，一下把他吹得无比清醒。
　　他抬眼瞟了一眼窗外，悠悠叹道：“等以后有时间，我带你去逛逛城隍庙的烟火大会，比这个热闹多了。”顺着人的视线看去，满天的火树银花。身边人的长发被风吹得杂乱，飞起。他抬起手，有一缕飘到他指间，绕了绕，又随风吹开，一点点温柔，痒痒的。
　　夜色和焰火的光亮汇聚在了莫烟脸上，时而明时而暗，神秘而让人难以捉摸。和她本人的性格也十分相似，像是暗夜里游走的一只精灵，狡黠，而又引人着迷。
　　若隐若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仿佛下一秒，又会消失。
　　如烟，如幻。
　　如她发间的百合花香。

　　苏眉衣安静躺在司令部的沙发上，发丝凌乱，散在他脸上。齐墨尘站着，看了很久，俯身拨开他脸上的墨发。一张精致的小脸，气色有些差，脸上原本有的红润褪了不少，透着一丝病态的灰白。不知道那老头到底跟他说了什么。离开的这几天，一定没能好好休息。
　　他轻轻摸了摸他的眼皮，长睫毛抖了抖，挠在他掌心。齐墨尘收回手，把自己的大衣脱了下来覆上去。走到窗边，点了一支烟。
　　烟渐散。他长呼吸了一口，坐回椅子上，面前是杂乱无章的事务，都不想理。他还是把视线投向了那个在沙发上安稳睡着的人。
　　唯墙上的钟滴答滴答作响。
　　空间内的灯已经调成了昏黄，朦胧地笼了一室。醒来的时候不会觉得刺眼难受，也不会面对的是一片黑暗，让人内心惶恐，无所适从。
　　这几天，苏眉衣没有睡一个好觉，他也是。很多事务压在他肩头。有时候看着看着就睡了过去，醒来还是眼前一片刺眼的光。
　　现在好歹把他心头最大的担忧给放下了，毫发无伤。见到他的时候，他才终于松了口气。
　　眯着眼睛在沙发上小憩了一会儿，隐隐听见楼下传来汽车的声音，他半清醒了过来，走到窗边，一辆车停在了司令部门口，车灯闪着，正有人从车上下来，莫烟看见他，还朝他挥了挥手。
　　这小丫头，视力还真是好得没话说。
　　温杞在她身后帮着关了车门，两人一起朝着二楼走来。
　　身后传来一阵含糊的声音。苏眉衣坐起了身，手揉了揉眼睛，脸上有一些发丝印出的微小痕迹，唇角微抿，看起来像一只将要炸毛的小兽。
　　“醒了？”齐墨尘走过去，低头给他理了理衣领，“睡得还好吗？”
　　“有你在，自然是好。”他伸手打了个哈欠，惺忪的眼睛半睁开，浅浅笑了笑。
　　“几天不见，都瘦了……”
　　还来不及接话，就被外面一声女声打断：“墨尘哥哥！”紧随着声音，门也被打开，探进来一个古灵精怪的少女，眼睛往内扫视了几圈后又溜了出去，掩在门后对身后的人道：“杞哥哥，我们好像来得不是时候诶……怎么办……”
　　听人言齐墨尘不由得“噗嗤”笑了一声，问那少女道：“小烟你又胡说八道什么呢，快进来，免得在我这儿都受了凉。”说着招了招手。
　　“小烟你这嘴啊，不能看见什么就说什么，不然呐，迟早给你惹祸上身。”瞟了一眼里面，温杞也接过了茬，不温不淡地调侃了一句。伸手把大衣挂在门边的架子上，朝沙发边走去。
　　“我看见什么了？又说什么了？”莫烟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不顾形象地勒住了人脖子，“杞哥哥你可得把话说清楚了，不然等会可要罚你的酒！”说着还扯了扯人脸。
　　“行行行，小烟这嘴我说不过，在这给赔罪了。”他伸手把人从背上提溜下来，放定，看了看那边，“还有客人在呢，看你这样子……”
　　“我这样子怎么了？”莫烟叉腰。
　　“以后怎么能嫁出去……”温杞轻轻笑了一声。
　　“诶诶诶，我能不能嫁出去怎么了……”少女往前走了几步，回头嘟嘴，“嫁不出去我就赖死墨尘哥哥和你了，哼！”说着偏过身去搂住了沙发上的齐墨尘，“墨尘哥哥你说是不是？”
　　“是。”笑得有些无奈，他拍了拍人手，“我顾着小烟一辈子。”又好笑般看向温杞，“你们俩啊，一见面就斗嘴，今天可消停点吧，还嫌不够折腾？”
　　“听爷的。”温杞依旧是平淡如水。
　　“我也听墨尘哥哥的。”视线在人旁边的苏眉衣身上打量了几眼，随即才扭头向齐，“墨尘哥哥你下次安排任务可得注意点，有杞哥哥的就不用叫我了。叫我我也不去。”说着朝人抛了个眼神过去。
　　“真不去？”齐墨尘半开玩笑道。
　　“不去！”人小嘴一撅，松手从沙发上站起来。话音刚落，外面就是一阵敲门声：“爷，车备好了，现在就动身吗？”
　　“让他们等一会，就来。”说完望向了其他人，“我在凌烟阁定了庆功宴，匆匆赶回来，肚子饿了吧？”
　　莫烟从苏脸上收回了视线，眉眼一弯：“墨尘哥哥你不说，我还以为你忘记了呢，走吧走吧，正好饿了。”
　　齐墨尘伸手上前拍了一下她头：“看什么呢，看那么入神？”
　　把目光重新放回人身上，莫烟反倒笑得更厉害了些，脸颊泛了红：“眉衣哥哥真好看，比那戏里的美人不知好看了多少倍。看着看着，就入神了。”
　　虽然说在笑，语气却颇有些认真，听起来像是一句真诚的夸奖，并不让人觉得反感，又或许是女孩身上有一种天真无邪的气质，让人不由得去相信她所说的一切。
　　说起来有些危险，看上去却又无害。
　　“烟小姐盛赞了，苏某担待不起。”苏眉衣笑了笑，这个小姑娘的气质有些特殊，似乎和他有些相似，莫名让他多添了些好感。
　　莫烟朝他笑了一下，伸手挽上了齐墨尘的胳膊，“咱们这次去凌烟阁呀，我记得他们那儿的八宝鸭特别好吃，墨尘哥哥你这次可不许拦着我，我要吃个够。”
　　“我什么时候拦着你了？”一句笑还来不及完，他就被拉向了一边，胳膊递到了另一个人手里，“眉衣哥哥，墨尘哥哥就交给你了，我去看看那个不高兴的。”唇角一弯，是甜甜的一笑，快步追上前面插兜的温杞，乘人不备一把就挽上了胳膊。
　　两人似乎还在前面争论着什么，但挽着的胳膊始终不曾松开。
　　后面的两人看得哭笑不得，也就任了他们去。
　　下楼，上车，朝着凌烟阁的方向去。
　　原本只以为是简单的聚会，到了地方才发现，可不是那么一回事。一楼坐了大半的人，见了他们都站起身来行军礼。齐墨尘挥手后方坐下去。还好他们是四个人单独订了一包间，不然要他面对着这么些人，连筷子都不知道往哪儿下，更别说吃饭了。
　　苏眉衣暗暗松了口气，随着人上二楼去。
　　刚坐定，门轻轻被推开了一半，茶送了上来。不一会儿，一伙计领了人上来，一行都是送菜的人。他们忙活着，领头那人微鞠了个躬，抱歉道：“爷，久候了。”
　　他也无所表示，抱臂看着一道道上来的菜，热气尚氤氲。菜齐，伙计拿着菜托退了出去，只余他们四人。
　　明明之前不曾见过对面两人，现在坐一桌吃饭却倒也不会觉得拘束。温杞性格淡，本就无言。莫烟开朗，把饭桌上的气氛炒得热闹。这样的气氛，加上这店的菜也挺合他的口味，这一顿把他前几天缺失的胃口都补了回来，吃得倒也算是愉快。
　　尽兴阑珊之时，桌上也已经是杯盘狼藉。齐温两人掀了珠帘，倚在外头围栏上吹风。包间内只剩了他们两人。
　　莫烟的酒量很好，喝了许多也看不出醉意，只脸颊上多添了几分淡淡的晕红，在天真中反倒多看出了几丝娇媚，一双清澈的眼睛闪着光，像两颗透亮的玻璃珠子。
　　栏外的两人还在。齐墨尘点了支烟，朝远方淡淡吐出一口，无意般问了一句：“千伶今天到场了吧，说了什么没有？”
　　温杞回复了过去，看人皱了皱眉，低声叹了一句：“上海的局势……”随即又笑了，“这一点，千伶知道的哪会没有我多。他既然这样说了，可能最近上海真会发生什么大事。杞，你多盯着点。”
　　“是。”
　　回应完，一阵风吹过，两人都瑟缩了一下。齐墨尘掐了烟，一同进了室内。
　　莫烟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把手指上的烟一滑，落进了桌底。

　　“我知道你嗓子娇贵，闻不得烟味。”她在指尖把玩着，歪头看了看苏眉衣，嘴角一勾，“我只是玩玩，不抽，放心。”说着把烟叼到了嘴上，眸子微微一眯，带着笑意，透出些少女的风情。
　　这时候的莫烟有一点冷，疏离感，和之前那个活泼爱笑的少女截然不同。苏眉衣不知道她是卸下了少女的面具，还是戴上了如今这副冷美人的面具。
　　“盯着我看，是觉得我和之前很不一样吗？”莫烟笑了笑，松下嘴里的烟，“两个都是我。”她说，“就像眉衣哥哥一样，现在的你，和戏台上的你。”
　　人，都是善变的。多样，又复杂。
　　尤其是在这乱世中。
　　“烟小姐……”挥了挥手打断他的话，如水的眸子似不经意般流转，最后望向帘外，“不必那么客气，随他们叫我小烟就好了。”
　　“小姐这个词，我担待不起。我属风尘。”
　　他一时无话，莫烟才仿佛回过神一般回头朝他一笑：“我是妓女的女儿。”依旧是淡淡的，波澜不惊。
　　“眉衣哥哥，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会看不起你。从这红尘中走来的人，反倒比这原本就站在高处的人，更受我尊重得多。”她给自己倒了杯酒，眉眼一弯，“是惺惺相惜，或是在这乱世中，谁又能轻易论及‘容易’二字呢？”
　　“那，墨尘呢……”
　　“墨尘哥哥，他本就是艰难的，走到现在的位置，也是逼不得已。他的故事，还是等他自己讲给你吧，我没办法告诉你太多。”女孩笑着摇了摇头，“墨尘哥哥和杞哥哥是我的亲人，在他们面前不必拘束。可这份轻松，也只能在他们面前。如果你见过在外人面前的我，或许也就不会奇怪我现在这副喝了酒的模样。”
　　他懂得，人总是有很多样子，薄情，无情，多情，似梦非梦，如烟如幻。
　　谈话中断了一半，外面两人走了进来，伸手抚他发时指尖有一丝凉意，他接下来，放在他掌心暖了暖。
　　是时候回去，窗外已灯火阑珊。
　　上了车，朝各自的方向飞驰而去。
　　夜色和星辰如海般漫过来，淹没大千世界中的芸芸众生。